第四章 第二節

午休以後,大家精神爽快,現在討論另一個問題。在進入正題以前,先讓我回答上一次大家提出的幾個問題。前一次,有人念了二十多人的名單,問我認識其中的哪些人,對他們的評價如何。我也說過,算來算去,我所熟知的只有二三人。

首先,我要說子游。子游姓言名偃,吳人。是孔子晚年在魯國國都的弟子,比我小十歲。二十多歲時,就以誠實真摯的秀才而聞名遐邇。我有緣認識他,他的非凡的才能和高尚的人格深深地打動了我,使我對他的一切都懷有好感。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講學館裡,當時他只有二十六七歲,孔子指名讓他登壇講演。他對著二十多個聽眾論述喪禮。

——「喪致乎哀而止。」

喪,即弔喪。只要是發自內心的悲慟之情,就應該盡情渲泄,哭干淚水,極盡哀傷,做到這一點就夠了,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他的冷靜沉著、誠實質樸、如凜冽之氣,震人心弦。

還有這樣一件事,子游二十七八歲的時候,由孔子推薦,當上武城小村落的宰(代理官職)。可見孔子對他評價之高。子游赴任不久,有一次回到魯國國都,孔子問他:

「汝得人焉耳乎?」(你物色到精明能幹的部下了嗎?)

子游回答說:「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我啟用一個名叫澹臺滅明的人。他走路從不抄捷徑、入岔路,非公務決不進我的房間。)

儘管子游年紀很輕,卻能夠如此知人善任,發現並使用優秀人才,孔子感到十分欣慰。這種融洽和睦的師生關係難以用筆墨形容。孔子了不起,子游也了不起。

後來,孔子到子游治下的武城去了一趟,所到之處,弦歌不絕於耳。孔子對子游莞爾笑道:「割雞焉用牛刀。」治理武城這樣的小村落,何必小題大做,運用禮樂呢?

孔子語含譏諷,但立刻又笑著說:「戲言!戲言!」

我理解孔子當時的心情,進入武城,耳聞弦歌絲竹,不禁心花怒放,對著二十多歲的年輕代官說道:「何必如此大刀闊斧!」貌似揶揄,實為讚譽。孔子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

孔子去世那一年,我三十八歲、子游二十八歲,和他一起服喪三年以後分道揚鑣。我進了深山寒村,他在魯國國都的孔子講學館裡教書講學。後來,音信杳渺,不知去向。

子遊離開魯國國都以後,據說有一個時期,孔門學生中沒有一個人在禮的研究方面可以與子游比肩而論的。是否真的這樣,我沒有資料,無從查考。光陰荏苒,歲月漫漫,這幾年再沒有聽到他的下落行蹤。

子游之外,還有誰呢?上一次聚會時,有人拿著一份史料,上面記載著閔子騫、冉有等人和子路、子貢圍聚在孔子身旁的情景。閔子騫「誾誾如」、穩重安詳,冉有「侃侃如」、和顏悅色。這是孔子流浪、遊說中原列國以後不久的事情,寥寥數語,逼真生動地勾畫出孔門師生的神態。

除了子游之外,我比較了解要算閔子騫、冉有這兩位孔子的高足。以前曾經介紹過,閔子騫比我大二十多歲,我崇敬愛戴他不向權勢卑躬屈膝的偉大人格,他在孔門弟子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克盡孝道。歿年不詳,恐怕死得很早。

冉有比我大五歲,自從在陳國國都結識他以來,總是和藹可親,爽朗樂觀,名符其實地「侃侃如」。他善斷公務,理事有方,有政治家之才。但是,在春秋亂世,俊傑精英不能脫穎而出,施展大志,冉有也就默默無聞地死於草莽之間。

上一次聚會時,還有人讓我選「孔門十哲」。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說實在的,我蔫薑不堪此任。只有像你們這樣對孔門的每個弟子都有研究,才能勝任這項工作。

話題扯遠了,現在轉入本題。哪一位有新的問題,請發言。

——作為這次聚會的監事,我先說兩句。剛才休息的時候,下午準備發言的三個人開了個碰頭會,決定把問題歸納成一個共同的主題,這樣討論容易集中。最後我們把議題歸結到「仁」上。

——仁是孔子思想的根源。不僅大家這麼認為,我們也是這樣認識的。但究竟什麼是仁?至今還沒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孔子思想的核心「仁」到底包含哪些內容呢?

我們「仁研究會」的一個會員前些年就「孔子為人的魅力」這個題目對親眼見過孔子的一部分人進行調查。現在我把調查結果給大家念一遍,和「仁」不一定密切相關,但可以看出孔子作為人的魅力之所在。

——能體恤民瘼。

——殷切慈祥,無與倫比。

——嚴於律己,規矩方正的生活態度。

——精神不與年齡俱老。

——敏銳清晰的頭腦,博大精深的教養,舉世無雙。

——無論何時,人生態度嚴謹審慎,一絲不苟。

——折衷和解,無出其右。

——以正確的生活態度嚴格要求自己。

——努力,努力,再努力。

——古今無雙的道德家。

——過失不重犯。

——對己嚴,對人寬。

——大海不棄涓滴,包涵萬物。

——一生充滿人性愛。

——威而不猛。

——不說違心話。

——救世濟民,死而後已。

以上是調查的結果,都是對孔子的禮讚,不知蔫薑先生有何感想?

你們的研究十分出色。剛才的調查使我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回憶起先師的尊容,但是,其中缺少孔子悲傷的時候的神情。孔子在中原旅行的時候,一看到失去女兒的母親悲慟萬分,總是陪著她一起傷心,有時還淚水盈眶。每逢此時,我們總感覺到自己遠遠不及孔子。

其實,我沒有資格談「仁」,雖然在陳國國都聽過幾次孔子有關「仁」的談話,可是我自己對這個問題始終沒有很好地理解。現在才勉勉強強地認識到,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作為一個思想家、哲學家,他的偉大之處、非凡之處都在這個「仁」上。

我對「仁」開始感興趣是在三年心喪的後期,參加子貢館的研究會,只要是討論「仁」的問題,我都盡量出席。不過,「仁」所包含的內容實在艱深精奧,我的認識一知半解、一鱗半爪,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依然淺薄得很。最近這幾年,我一直考慮「仁」的問題,就像以前考慮天、天命一樣。

我曾圍繞著孔子先師有關「仁」的言論,絞盡腦汁、冥思苦想,體味「仁」的精髓。有人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其實,孔子對天命和仁發表過許多見解,而且談話的內容因人而異,就我所知的部分言論里,有的內容相左,分歧頗大,對準確理解「仁」的思想造成很大的困難。我獨自在深山鑽研「仁」,有的地方就覺得難以理解。所以我今天的回答,不過是我個人的體會,是零碎的。現在哪一位先提問題?

——我是孔子研究會最早的會員之一,還是「仁研究小組」的召集人。我提的問題是蔫薑先生直接聽到孔子關於仁的論述嗎?這是我今天參加聚會的最大目的。因為我們搜集到的有關仁的言論,有的是孔子與別人的對話,有的是座談的記錄,不敢斷言就是孔子的言論。但是,要研究哲學家孔子的根本思想——「仁」,就必須佔有確鑿無誤、真實可靠的資料。因此,如果蔫薑先生親耳聽到孔子或者子路、子貢、顏回這樣的高足弟子的有關論述,對我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寶貴資料。

我第一次聽到孔子關於「仁」的論述是在我剛剛侍奉孔子不久,旅居陳國的第三年春天。那時,孔子時常對陳國的年輕官員講解禮樂的儀式和程序,我也於工作之餘,盡量參加旁聽。當時孔子的言論中銘刻在心、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仁」字和「信」字。

「仁」字,人旁從二。無論是父子、主從、萍水相逢的旅伴,在兩個人當中必然存在著雙方都必須遵循的規矩,這就是「仁」,用其他語言來表達,就是「關照」、「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

「信」,人不能撒謊,必須說真話。大家既然都在同一個社會生活,相互之間就存在著制約和一種無形的契約。人們只有互相信任,才能保持社會秩序的穩定。這樣,人們的一言一語都是「信任」與「被信任」的關係。因此,「人」和「言」字合起來就成為「信」。

無論是「仁」字,還是「信」字,也許都是在五六百年前具有高速文化的殷代(公元前1600—1028)創造的,刻在甲骨上,以前我曾經說過,我是殷人的後裔。所以聽孔子論述「仁」、「信」二字的由來,心裡充滿著驕傲。

服喪三年這一段時間,在子貢館召開孔子言論研究會時,大家口口聲聲「仁、仁、仁」,似乎不談「仁」,就沒有資格當孔門弟子。在這種聚會上,我第一次受到「仁」的洗禮。我總覺得「仁」似是而非,難以捉摸。因此,我受到「仁」的洗禮的同時,又遠離「仁」而去。可是,「仁」為什麼難以理解呢?或者說,為什麼要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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