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節

今天又和孔子研究會的各位朋友見面,感到很高興。這次聚會本應在春天舉行,不巧碰上暴雨,沒有開成。後來我又打算出門,時間定不下來,直拖到現在。從去年深秋算起,已經有半年了。

上一次大家提了幾個問題,我準備午休以後再回答,現在先討論新的議題。下面由監事來主持這次聚會。

——我是這次聚會的監事。今天參加聚會的有三十五人,全部都是孔子研究會的老會員。大家都帶著一些問題,想請教蔫薑先生。由於時間關係,只好由幾個代表發言,請蔫薑先生教示,然後大家展開討論。好,孔子研究會正式開會,請發言。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這幾年,我和幾個情投意合的會員集中研究孔子晚年的弟子,搜集有關資料。最近,我們發現一份重要史料,不是孔子的言論。但無疑是孔子弟子——而且是高足弟子的言論,這個人的姓名現在還無法判斷。我發表出來,請蔫薑先生指教。

「子不語怪力亂神。」

就是這七個字。這是一句完整的話,前後沒有其他語言。這句話準確地表現教育家孔子最根本的態度和基本思想。不知蔫薑先生對此有何評論?

剛才你介紹了十分珍貴的研究孔子的史料,我提供不出任何新的參考材料。雖然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但孔子的確是這樣的人,我從來沒有聽到孔子談過怪、力、亂、神。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短短的一句話極其準確地捕捉住孔子作為教育家最本質的東西。

有人提問要求逐字解釋「怪、力、亂、神」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本來應由提供史料者來回答,既然我談到這個問題,就借這個機會談談個人的看法。

無論在講學館還是在平時,孔子從來不談怪、力、亂、神。

所謂「怪」,可以說包羅「怪異」、「怪誕」等所有令人奇怪的東西。妖魔、鬼怪、幽靈、鬼魂,都是「怪」。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人類對「怪」格外感興趣,總愛談鬼說怪。但是,孔子從來不談「怪」,我們在孔子面前也從來不談論這些事。

所謂「力」,我想指的是暴力、蠻勇、武勇。孔子避而不談「力」,因為孔子歷來反對用肉體的力量威懾他人以解決問題。

所謂「亂」,悖德、違背人倫、弒逆、叛亂等凡破壞秩序、傷風敗俗的都叫「亂」。孔子不屑於談這些事情。

所謂「神」,指的是死者的靈魂、天地的神靈,是以虔誠之心敬對的一切。孔子對此敬而遠之,儘力迴避自己的心靈為這些神靈的魔力和神秘所動。

由是觀之,孔子作為一個人,始終站在冷靜的立場,否定、遠避人的非理性的產物。總之,無論什麼對候,孔子從來不言及怪、力、亂、神。

以上是我的解釋,難免差錯。當然,發表史料的那位朋友也許和我的見解不同,我願意聆聽他的高見。

——剛才蔫薑先生對「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句作了十分中肯的發言。大致上說,我們和蔫薑先生的解釋基本一致,可是我們沒有直接接受孔子的教導,所以對自己的解釋缺少信心。

對我們來說,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因為參加聚會的,除我以外,還有兩個人代表他們的夥伴。他們回到魯國國都後,將立即把夥伴召集在一起,詳細介紹蔫薑先生的論點。今後我們研究的主要課題就是探明這句話出自何人之口,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說的,希望得到各位的支持和合作。

——按照事先安排的順序,由我發言。我是第二次參加這種聚會,前一次聽到蔫薑先生對孔子作為傑出的教育家的思想的論述,如痴如醉,到三更半夜,才一個人沿著溪谷下山回去。半年以後,又參加這次聚會,我感到三生有幸。我是最早參加孔子研究會的,當然是一個老會員,但是,和蔫薑先生相比,我還年輕,我也要像先生那樣繼續努力研究孔子。

想起來,孔子研究會很有意思。比如「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這句話,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爭論,有的人認為是孔子的言論,有的持否定態度,眾說紛紜,開了幾次討論會,沒有統一起來。今天我來這裡的最大目的,是想就這個問題聆聽蔫薑先生的高見。

首先,我把大家爭論的主要分歧介紹一下,供先生參考。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孔子這麼說。聖明天子誕生的時候,一定會出現瑞兆鳳凰,但如今毫無這種跡象。聖明天子誕生的時候,黃河會出現背馱治理天下的大法圖紙的龜和龍,但如今沒有聽說有這種跡象。看來,聖明天子不會出現,我也就灰心絕望了。

這句話的開頭是「子曰」,對此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一部分人認為既然「子曰」,這句話必定是孔子說的無疑;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雖是「子曰」,但「吾已矣夫」——「我也就灰心絕望」這樣頹喪低沉的話,決不會出自孔子之口。

另外,還有一些人認為,雖然「吾已矣夫」這樣的感嘆難以出自孔子之口,但這句短短的話語中所蘊含的有關鳳凰、河圖的古典教養,以及這句話本身凝重的分量、高尚的品格,恐怕除了孔子,別人是說不出來的。

這樣的難題,除了與孔子共同生活過幾年的蔫薑先生以外,其他人難以判斷。

我對大家討論這句話很感興趣,深切地感覺到大家為了準確無誤地理解孔子的每一句言論,花費了多大的心血和勞動。

我很早就聽到「鳳鳥不至」這句話,那是在孔子去世以後,大家在孔子墓旁服喪三年的時候。記不得是孔子去世那一年還是翌年,反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有一段時期,大家每天晚上都集中在子貢的屋子裡,就怎樣正確理解孔子言論展開熱烈地討論。我有時也去旁聽,但因為我對孔子的去世過分悲傷,所以總是坐在遠遠的角落。就在這樣的聚會上,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我認為,「鳳鳥不至」這句話,應該說是孔子的言論,而且是孔子晚年的言論。孔子去世後不久,就在聚會上討論這句話,這說明孔子晚年這句話就已經在一部分弟子當中流傳開來。我不知道那個以子貢為首的研究會如何評價、討論這句話,但有一點可以確信,這個研究會只討論孔子言論。這說明這句話確實是孔子言論。

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有機會發表自己對這句話的心得體會,所以今天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那邊有人舉手要提問題。請先提吧。

——我先提兩三個也許是十分幼稚的問題,請先生回答後再聆聽關於「鳳鳥不至」的高見。一個問題是,孔子對鳳鳥、河圖這些顯而易見的傳說持什麼態度?

不言而喻,孔子絲毫不認為鳳鳥、河圖實有其物,雖然是出現聖明天子的瑞兆的傳說,但並不因此輕蔑厭惡。因為這種傳說本來就是產生於盼望聖明天子的夢想,不會毒害社會。也許孔子還會說,這是誰編的傳說呀,編得這麼好,很高雅、很美妙。

——再提一個問題,如果這句話出自孔子之口,究竟是孔子晚年什麼時候說的?

如果「吾已矣夫」作為孔子的言論來理解,我們可以從戲謔的語氣里感受到一種難以言狀的寂寞感。以此推算,一定是在孔鯉、顏回、子路去世之後,只剩下孔子孑然一身時的凄涼的感嘆,這句話就是在孔子去世那一年或者前一年說的。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就談談對「鳳鳥不至」適句話的理解。首先說明一點,我始終認為這是孔子的話。剛才已經說過,我是在三年服喪期間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我覺得,在我所知道的孔子言論中,這句話最能體現孔子的風格,是地地道道的孔子的語言。我想像著孔子一板一眼地說這句話時候的神態表情。他說完之後,閉著嘴,似乎問在場的人「你們對這句話有什麼看法」,等待著大家發表意見。

我當時沒有在場,這些都是我的想像。孔子又重複一遍「吾已矣夫」。當孔子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很滿意時,往往多次重複。「吾已矣夫」的意思當然是說自己已經不行了,已經完了。但同樣一句話,從孔子嘴裡說出來就和別人說出來的氣氛、內容不一樣。我們說「吾已矣夫」,那一定表明自己已經灰心絕望,而孔子即使說這句話,也具有從容不迫的態度,「吾已矣夫」,自己也到了這步田地呀!雖然孔子從不認為自己會走投無路,但已經步入老年,從社會常識判斷,也許會覺得到了窮途末路。這是孔子無可奈何的感嘆。不過,這種以半是戲謔的心情環視四座的神態也非孔子莫屬。我不能透徹地闡述這句話的含義,但應該說,孔子絕對沒有——也不會有我們所說的「絕望」的心情。

話說回來,既然是人,孔子在其一生之中也有一二次陷於絕望的境地,但孔子並不認為是一種絕望,而是看作天命、看作上天對自己的考驗,因此他仰首對天、堅忍痛苦。這一點正是孔子不同凡人之處。要是在這種時候,孔子也「吾已矣夫」,那麼眾多弟子將何去何從?要是這句話成為孔子的遺言,那弟子將無以適從、不知所措,孔子又怎麼對得起散落中原各地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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