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剛才休息的時候,大家提了兩三個問題。監事希望今天的聚會繼續下去,讓我先回答這幾個問題。我沒有意見,如果回魯國國都的人同意的話,我就把這幾個問題歸納一下,算是今天的小結。不過,大家所提的問題都不好回答,以我蔫薑的貧乏知識,恐怕不一定使大家滿意。

第一個問題羅列了二三十個孔門弟子的姓名,問我認識其中的哪些人,並對他們進行公正坦率的評價。

這裡列舉的孔門弟子有樊遲、子游、子張、冉有、宰我、南容、公冶長、子賤、仲弓、漆雕開、公西華、有若、原思、閔子騫、冉伯牛、澹臺滅明、子夏、巫馬期、牢、顏路、曾參、子羔、曾點、司馬牛。

這些人的名字大部分我都聽說過,也知道他們都是孔門高徒,但不少從未謀面,所以說不上對他們特別了解。認識的有一半左右,也僅僅認識而已,其中稍微了解一點、和自己多少有些來往的,又只有一半的一半。而我認為必須向大家介紹的,才兩三個人。

除了子路、子貢、顏回,我覺得算是孔門俊才的還可以從這個名單中找出兩三個。我打算查一查資料,下一次再談。

在孔子歿後三十三年的今天,這份名單中的一些人大概和我一樣,至今依然健在。他們與我不同,都是堂堂的孔門逸才。他們都是活材料,可以收集到孔子晚年在魯國國都講學的情形以及孔子弟子分成幾個流派的動向。當然,大家工作做得很仔細,不會遺漏,這一份名單就使我深有感觸。

第二個問題是讓我選「孔門十哲」。提問者認為十哲的前三名應該是品德高尚的顏回、能言善辯的子貢、精於攝政的子路,其他七名應該選誰呢?這個問題很重要,但也不好回答,先讓我考慮一下,下一次再談。

第三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念一遍:「最近,我從廢紙堆里拾到一張紙,上面寫著這樣一段話:『閔子騫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日,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來表達,大意是說:閔子騫在孔子一旁侍奉,非常公正端誠,他從不阿諛奉承、隨聲附和,而是沉穩凝練、老成持重。子路純樸坦率、耿直剛毅,不容別人有過錯失誤,給人傲然冷俊之感,似乎就他一個人護衛孔子似的。冉有、子貢總是坐在末席,謙恭敦厚、溫良親切,總是眉開顏笑。孔子被眾弟子拱圍著,端坐中間,怡然自樂。但他心中還是有所憂慮,說道:『像子路這樣的人,很難壽終正寢呀。』這段話誰寫的呢?我認為是孔子的一位高足弟子寫的,不知蔫薑大人有何高見?還有,這段文章所表達的氣氛是否真正體現了孔子和他弟子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這份材料是否可靠的重要史料?」

提問者說這是從廢紙堆里拾來的,但是我認為這是一份難得的、很有價值的重要史料,內容翔實、文字生動,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讀了這段文字,我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溫和端正的閔子騫侍奉在孔子身旁;子路在離得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抱著雙臂,對別人的言行挑剔指責、毫不客氣;冉有、子貢坐在子路的對面,和靄穩重、頷首微笑;孔子坐在中間,滿心喜悅,但喜中有憂,惦念著子路的事兒。這是魯國講學館的一個場面,孔子盤腿端坐上席,弟子們圍在左右兩側,有時中間還擺著打擊樂器。

大家這樣子圍坐在孔子身旁,就會心潮澎湃、雜念俱消,身心得到洗滌。有時能聽到孔子驚天地、泣鬼神的鴻言巨論,即使他什麼也不說,我們在一旁想像著他現在思考些什麼,就足以心滿意足。這是孔子博大恢宏的人格感染著我們。

那麼,這段文字的作者是誰呢?我認為是子貢。如果認真地分析一下這段文字的深刻含義,就會感受到子貢用心之良苦。孔子說子路「不能壽終正寢」,這對我們認識孔子十分重要,而在文中能寫進這句話的,非子貢莫屬。至於文中有子貢的名字,恐怕是筆錄者加上去的。文中沒有提到顏回,因為當時顏回已經去世。

順便提一下被子貢稱讚為「誾誾如也」的閔子騫這個人。他比我大二十歲左右,生性狷介,不卑屈於豪門權勢,而且以孝道為本,在孔門弟子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我對他深懷好感。

今天我就打算談到這兒,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呵,那邊有人舉手,請說吧。

——剛才聽了您的一席話,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出閔子騫、子路、冉有、子貢等人圍著孔子的動人情景。現在能否請您談談您參加這種聚會的親身體會?

好。不過像我這樣不敢妄稱自己是孔門弟子的人,當時雖然也忝列末席,但次數不多,而且有時還臨時有事中途退出,或者自己覺得不宜在場而迴避。

自己覺得不宜在場的自卑感完全是我個人的感覺,孔子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在場,都對我特別關照。他有時還會說:「怎麼樣?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考慮的?我也想聽聽蔫薑的想法,有空的時候,我們一起聊聊吧。」

這時候,孔子是那樣的親切慈祥,我不由得充滿感激之情,心想為了老師,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怪不得這麼多弟子為孔子能夠捨生忘死、毫無怨言,其道理就在這兒。

孔子一行回到魯國國都的第二年,伯魚、顏回、子路、孔子先後去世。在這巨大的不幸接踵而來之前,因為沒有任何預兆,生活比較平靜安寧。初春的一天,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等人在講學館面朝院子的房間里圍坐在孔子身旁。那天顏回、子貢兩人不在場,也許孔子心血來潮,要找幾個身邊人交換意見。

春天溫煦明媚的陽光灑滿寬廣的院子,爬上講學館敞開的走廊邊緣。曾點在走廊上悠悠然彈瑟自娛。我為了不打攪他們,坐在院子下面的末位。

當時是從中原回到魯國的第二年,孔子六十九歲、子路六十歲、曾點五十上下、冉有四十上下、公西華三十上下、我三十四歲。大家不拘一式地隨意坐好後,孔子說:「今天真是好天氣,心情也很舒暢。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如果讓你們當官攝政,你們首先要做什麼事?想做什麼事?」

和往常一樣,子路總是打頭炮。他說:「千乘之國,攝乎大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有千乘兵車的國家,挾在大國之問,遭受軍隊侵略,又連續發生饑饉等自然災害。我如果出來治理,三年之間,必將使全國人民滿懷勇氣,各得其所。)

接著,冉有說:「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也,如其禮樂,以俟君子。」(方圓六七十或五六十里的國家,三年之內,我讓人民豐衣足食,並且發現該國君子,教人民以禮樂。)

公西華像一個脫穎而出的年輕才子,表示願意參加宗廟儀式。

孔子問曾點:「點呵,你是怎麼想的?」

曾點停止彈瑟,站起來:「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暮春時節,攜青年伴侶五六人,少年朋友六七人,濯於沂水邊以除不祥,然後載歌載舞、乞求風調雨順。樂哉游哉,踏歌而歸。)

孔子聽完後,緊接著說:「吾與點也。」

我也認為曾點的見解最深刻,自己也想身體力行。

等大家散去以後,孔子又自言自語道:「子路、冉有、公西華都談了自己的抱負,都是很了不起的抱負。儘管曾點的抱負沒有豪言壯語,我還是贊成他的。現在就想身體力行,親自實踐。多麼美好啊!普天之下,庶民同樂。沒有乾旱的威脅,多麼繁榮幸福啊!」

以上是我親耳聽到的孔子在一次聚會上的講話。呵,又有人舉手,請說吧。

——剛才我們聽到一次很生動的介紹,了解到孔子師生怎樣同心同德地探索問題。孔子無論作為教育家,還是作為思想家,都有獨到之處。我們對這種聚會很感興趣。沒有孔子參加,就不可能有這樣成功的聚會。我們這些人都在搜集孔子言論,詮釋其含意,理解它的強大生命力,自然這是一種研究方法,但絕不是理想的方式。不言而喻,孔子的講學決不是賣弄學問,也不是分享知識,更不是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孔子只是向大家提供素材,把自己、有時也把聽講人包含進去,讓大家共同探討問題的癥結所在。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這樣拚命地搜集孔子言論的研究方法有些問題,應該集中力量深入研究孔子的思想。否則,資料再多,也體會不到孔子閎肆四海的博大精深。

請稍停一會兒,外面天已經很黑了。你提的問題涉及到孔子研究中史料搜集的基本方針,我看把這個問題作為下一次聚會討論的主題,大家認為怎麼樣?

像這樣的聚會,披星戴月,夜風清爽,實在令人眷念。日月如梭,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請問,孔子是否在夜裡舉行過學問討論會?

——是的。主要在流浪中原的時候,大家圍坐一起,孔子居中,仰望著寥廓深沉的夜空,議論風生、各抒己見,全身心都感到舒暢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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