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節

諸位,今天本想中間不休息,一口氣講下去,可是一談到我親身體驗的天命的時候,突然間心亂如麻,一時理不出頭緒,不知從何談起,也不知道該怎麼談,只好半截停下來,實在有失禮儀,請大家包涵。

雖然剛剛入秋,可在深山裡面,一近黃昏,就覺得寒氣逼人。村裡的年輕人剛才在土間生起了火,哪一位怕冷,就請到土間,那兒暖和一點。現在我繼續就天命談談個人的看法。這一次打算一氣呵成地談完。

大約五年前,像親戚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的那家農戶添了個逗人喜愛的女孩,兩歲生日的那一天,她的母親抱著到我家裡來玩,小女孩高興地笑逐顏開,如同一朵綻開的嬌嫩的鮮花,而且從她母親懷裡伸出雙手,讓我親昵摟抱。上一次已經說過,我苟活於亂世六十多年,這一天我才第一次覺得世上還有這樣美好、這樣親切的東西存在。

但是,那天她回家以後,突然發起高燒,病了幾天,等到燒退了,人也不成模樣,手腳不能動彈,兩眼無神、目光不定,躺了一個多月,不幸天折了。

究竟是什麼緣故使這個美麗如花的令人憐愛的小生命在她第一次向別人表示好意的時候,就非要遭受不治之症這個殘酷無情的天罰不可呢?——上一次我講到這裡就講不下去了,實在抱歉得很,請諸位原諒。

其實,遭受天罰的何止夭折的女孩,自從失去愛女以後,她的母親完全變成另一副模樣,與平時判若兩人,終日不言不笑、鬱鬱寡歡,就是到我家裡來,也多是無精打采地站在窗旁,茫然望著遠方,痴痴地、獃獃地,思念著死去的幼女。

天到底懲罰了誰?是那幼小的生命,還是她的母親,或者是我?

時間荏苒,五年過去了。這五年里,我也好幾次想念起那可愛的女孩。三更半夜,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喟然長嘆。

命也夫!

我全身心沉浸在仰天俯地的慨嘆之中,夜深人靜,令人感到無比的凄涼寂寞。

這位失去了獨生女的母親,打從前年起,只要一聽說路過這個村子的其他國家的逃難者里有失去父母的嬰幼兒,就和照料他們的難民商量,把這些小孩子要過來,用自己的雙手收養、哺育,現在她已經收養近十個小孩了。

白天,丈夫在地里勞作,早出晚歸,妻子在家裡照料小孩,我一有空閑,也幫忙照看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他們有的失去了父親或者母親,有的是雙親皆亡的孤兒。在兵荒馬亂、戰國亂世之時,他們遭逢不幸,孤苦伶仃,連自己出生在哪個國家都無從知道,然而這些身世不幸的孩子在魯國邊境的一個山村裡,受到一位心地善良的婦女充滿母性的哺育,一個個都健康活潑地成長。

有一次疾病流行,有幾個小孩接連著染病發燒,這位慈祥仁厚的母親便獨自跑到很遠的山崖上的寺廟裡求神拜佛,祈禱孩子們早日痊癒,消災弭難。

有時候大雪紛飛,我擔心她一個人爬山越嶺,山路崎嶇,危險出事,就陪伴她前去。

——敬鬼神而遠之。

我銘記孔子的這個教誨,但我想孔子決不會責怪這位被眾多子女拖累的母親,也不會責怪陪伴她的蔫薑,我甚至聽到孔子在叮囑我們:

小心雪深路滑。

現在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使我深感「命也夫」的,這幼女的夭折並非第一次。進山隱居三十年以來,有好幾回或使我扺掌長嘆,或使我悲傷於內,「命也夫」,活在轉蓬亂世、兵燹戰亂之時,恐怕不能倖免。

有一件事,我親身經歷的事情,只要一提起「天命」二字,我就會想起這件事,莫如說這樁往事會不由自主地湧上我的心頭。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

雖然這個山村遠離都市,偏僻荒遠,但三十年間,也時常或多或少地受到戰亂的波及影響。不過,以魯國疆土之大,自然異國軍隊還不至於入侵到這荒山僻嶺,但別國難民蜂擁而入,經過此地,繼續往別處逃難。

大致算來,十年前,即魯悼公三年,這個時期北上的難民最多。從春到夏,一些聞所未聞、恐怕除了一座城邑之外別無他有的蕞爾小國的難民,每天二三十群,絡繹不絕,湧進村子,然後繼續北上,不知道要逃往何方。

這些人多是數人一夥,一家一群,夫婦倆口,扶老攜幼,倉倉惶惶。其中也有三十多人的大家族,格外顯眼。

難民們沒有足夠的口糧,沿途忍飢挨餓,一個個面黃肌瘦、疲憊困頓,無論男女老少,都已頭昏眼花,走路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就在這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充塞村頭的那年夏天,不記得是誰說了一句:「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十來個有心人自願湊在一起,大家出主意,想辦法,把村頭的兩三間破房子修葺了一下,又搬進去被褥卧具、鍋碗瓢盆,成了臨時難民收容所。

整整一個夏天,收容所供給難民們飯食,對那些老弱病殘者提供住宿,使他們身體稍微得到恢複,消除疲勞,以便能夠繼續北上。

我也參加賑濟難民的工作。夏天那一陣子,大家輪班,一去就是好幾天,有時忙得連休息也顧不上,從早干到晚,手忙腳亂。

到了夏末,難民明顯減少,收容所一間房子就夠用了,而且秋風一起,連這最後一間房子也關閉了,難民的季節宣告結束。

那是十月初的事。我和幾位夥伴到收容所去,打算把最後一間房子打掃一下關閉起來。大家七手八腳,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正要準備回家,卻下起豆粒大的雨點來。隱約聽見遠處雷聲滾動。

因為數我年紀最大,還有三個婦女,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回去。大家打著雨具,先走了一步,留下三個男子。當我們離開的時候,他們還在最後打掃寬敞的土間。

我和三個婦女冒雨急匆匆往回趕,衣服差不多都被淋濕了,半道上,雷鳴電閃,驚天動地,我們只好鑽進路旁的存放木材的小屋裡躲避,等到雷停雨歇,才各自奔回家去。這時已經入夜了。

我心裡想,留在收容所的三個男子打掃完土間後,關緊門戶,等雷雨一過,也已經離開了吧。——可是,究竟是誰造的孽?!第二天早晨,人們在收容所前面的廣場上發現三具遭到雷擊的焦頭爛額、慘不忍睹的屍體。

他們為了減輕其他國家許多難民的痛苦,整整一個夏天,都在捨己為人、奮不零身地努力工作,而且最後一天,還到收容所勞累了,一整天,把屋子拾掇乾淨,關好門窗,準備明年再接待難民。當他們幹完活,傍晚回家的時候,竟在廣場慘遭雷擊。

難道這就是天命?!

他們為那麼多的難民排憂解難,而最終天卻賜給他們以死。連向蒼天抗議、向蒼天申訴的片刻都沒有,就被狂烈的霹靂閃電劈穿,一個仰面朝天,兩個匍匐倒地而死去。

而作為他們的夥伴,我,還有那三個婦女,就因為僅僅先走一步,幸免於難。

如果他們的死是天命,那麼我們的生難道也是天命?天命究竟是什麼呢?

在這裡,我想有必要重新思考孔子「五十而知天命」,這句話的含義。

——五十歲的時候,自覺認識到天對自己的工作所賦予的崇高使命。

對這句話一般是這樣理解的。我們剛才也都認為這種解釋是正確的。

孔子在五十歲的時候,從自己所從事的工作里感覺到天賦的使命感。具體地說,從自己的身邊一點一滴地做起,力圖盡量減少充斥這人間社會的痛苦與不幸——基於這種理念的生活方式,孔子在五十歲的時候,才自覺意識到這是天賦的使命,並且決心一輩子堅持下去,矢志不移。

此外,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就是:

——無論做什麼事,只要這件事是人之所為,成敗與否,就難以預測。這並不意味著是否意識到天賦的使命感。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事之成敗皆由天,別無他法。

所以,「五十而知天命」這句話包含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自我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乃是天賦的使命;另一層是既然具有這種使命感,就要奮力而為,但能否成功,又是另一回事。可能成功,也可能由於意料不到的障礙而失敗。總之,一切只能聽從天的裁奪。

孔子把這些思想蘊藏在「五十而知天命」這句話里,這一點大家的認識也是一致的。

如果再通俗淺顯地說,就是我們的所作所為,無論怎麼正確、怎麼富有意義,成功與否也只能聽任天的裁奪。辦一件事,也許會得到天的激勵和援助,也許會遇到困難和阻力而寸步難行,這一切都由廣大無比的上天來安排,不是我們這樣渺小的人所能理解的。

但是,正因為身在其中,人必須經常提醒自己循規蹈矩地生活。雖然人並不知道天對自己是支持還是妨礙,但既然活在這個世上,無論如何也要自覺地端正生活方式,並為此不斷努力。天一定嘉許這樣的人。所謂「嘉許」,就是天讚賞這樣的生活態度。

如果能得到天的嘉許,人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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