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歡迎各位遠道而來,今天還有幾位是第一次光臨寒舍,在這山村裡,我過著隱士般的生活,所以沒什麼好招待的,請大家原諒。

我所講述的也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滿足你們的要求。孔子去世都三十三年了,我本來就不是孔子的弟子,而是侍奉在他身邊的雜役,所以有許多問題無法回答,這也請各位諒解。

你們上一次到這裡來正是初夏,現在不覺已經入秋了,在這誰也看不上眼的深山寒村,秋天也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今天,一大群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從離這兒不遠的溪流上空向東飛去。

我搬進這山村已有三十餘年,剛開始的四五年,每到秋天,都能看見大群大群的候鳥從這裡飛過,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銷聲匿跡了,隔了好幾年,今天又突然看見候鳥飛過。

秋季日短。請大家和上一次一樣,先自由提問,然後我再來講述。

呵——進入正題之前,我先利用一點時間講一講最近了解到的蔡國的情況。以前我講過蔡國的苦難史,講過國都遠遷州來後虛空的蔡國,也講過楚國為收容蔡國遺民而建造的新城負函,現在我要講一講遷都州來後的蔡國的遭遇。

我剛才說這是最近了解到的情況,這「最近」就是前一次和大家見面後不到十天的時間,有一個宋國商人帶領二十多人行商路過這個村子,我從他們那兒了解到我的故國蔡國的最後情況。

當時,有一個商人主動向我打招呼:

「你是哪國人?」

「蔡國。」

「蔡國早已不存在了。去年秋天,被楚國徹底毀滅了。」

這一群商人中,有人在州來親眼看見蔡國是怎樣滅亡的,不知道這個人是哪國人,他自己說從父輩起就住在州來。他用帶著地方口音的蔡國話對我說道:

「蔡國遷到州來以後,一個災難接著一個災難,一個不幸接著一個不幸。不過,雖然國運如此維艱,卻竟然維持了四十多年。昭侯在州來被一個大夫射死以後,又經歷了成侯、聲侯、元侯幾代,但每一朝代的君主都病弱短命。最後是元侯之子齊即位,登基四年就為楚惠王所破,齊侯棄城亡命,不知去向,從此蔡國宗廟香火斷絕,國破家亡,百姓、土地都被楚國掠走,整個蔡國洗劫一空。這一切都是發生在去年的事。」

我相當自持地聽完他的話。在我二十四歲的時候,蔡國為了得到當時的強國吳國的庇護,不得不改封領地,把國都遷往吳地州來,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但結果一切努力都討諸東流,在四十多年後的去年(公元前477)秋天,被宿敵楚國完完全全消滅了。

我沒有去過遷都州來後的蔡國,所以對亡國沒有親身感受。我的大多數家族已搬到州來居住,他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呵,是吧?你們也已經知道蔡國滅亡了?!這可真是……人要是到了連自己的國家滅亡也無從知道的地步,那真是無可救藥。

不管怎麼說,蔡國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復存在,而現在還在這兒談天說地的我也早已成了名符其實的蔡國遺民、亡國之民。

國家一個接一個地滅亡。孔子訪問中原列國的後期,住在衛國的時候,曹國被鄰國宋國滅亡;孔子逝世的第二年,我們受到四年關照的陳國也終於被楚國吞併。相比之下,與陳國毗鄰的蔡國還多少存在得長一點。

蔡國遷都州來本來打算依靠吳國的保護,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至關緊要的吳國與越國一經交手,便一敗塗地,灰飛煙滅。

想起來,蔡國在靠山吳國滅亡之後,依靠自己的力量,在亂世之中,又掙扎著繼續生存了二十多年,這恐怕是奇蹟中的奇蹟。

總之,我的祖國蔡國從建國以來,在她漫長的歷史中,多次受到宿敵楚國的侵略,最後終於被徹底消滅。

國家一個接一個地滅亡。孔子想把曹國百姓、陳國百姓、蔡國百姓從亡國的不幸中拯救出來,但身處亂世,這種抱負又怎能實現!

其實,社會的不幸,不幸的人們充斥著人世間,不論他們的祖國是否存在還是滅亡。對於孔子來說,他歷訪中原諸國,是想竭盡全力拯救不幸的人們,哪怕一個人也好。但是,要剷除世間的不幸,拯救不幸的人們,談何容易!最終只好藉助英明君主(不管他是哪一派)的力量,別無他法。子路、子貢、顏回都認為,孔子歷訪中原諸國之前抱有這種想法。

上一次講過,孔子歷訪中原諸國之前,曾兩次住在衛國,每次都三四年。第一次他本想會見晉君,但在黃河渡口得知晉國發生政變的消息,只好取消晉國之行。孔子這種企圖依靠特定的權勢者的想法,一直貫穿於他的中原之行。

為了謁見楚昭王,孔子在陳國住了四年,還長途艱苦跋涉前往負函,可惜由於昭王病歿,未能如願。我也正是在這個時期見到孔子,從此侍奉他一生。

有關我的祖國——蔡國的情況就補充這些,現在請各位提問題。

剛才有四個人提了以下四個問題:

「孔子的魅力在哪裡?」

「何謂天?」

「您是否親自聆聽過孔子對天命的論述?」

「您的姓名有何緣由?」

前三個問題都涉及到孔子老師,應該如何回答,讓我再考慮一下,最後一個問題是關於我的姓名,先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名字叫「蔫薑」就是「老生薑」、「乾癟的生薑」的意思,不怎麼好聽。但大家都這樣叫我,也就通用了,自己沒有什麼反感,也並不覺得不方便。當然,父母親曾經給我起過別的姓名,可是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一直侍奉在孔子身邊,陪同他訪問中原諸國,大家就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剛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彆扭,心裡不大痛快,聽慣了也就習以為常,反而把父母起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這一點恐怕也是生來就是亡國之民特徵吧。

訪問中原諸國結束以後,孔子在衛國生活四年,然後回到家鄉魯國,不論走到哪裡,我都是用「蔫薑」這個名字,就是搬進這深山寒村裡生活,我仍然使用這個稱呼,村裡人都感到很親切。

剛才有人問「這個名字是誰起的」這個問題,其實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上一次我還說過,孔子一行從新蔡前往負函,在淮水支流的岸邊遇到兩個隱士般的農夫。後來,他們就給這兩個人起名字,一個叫「桀溺」、一個叫「長沮」。桀溺就是「受磔刑的溺水者」、長沮就是「瘦高個泥人」的意思,名字起得十分辛辣而貼切。

還有,孔子在淮水岸邊的舊息國的一個村子過夜時,一個狀頗癲狂的人在孔子宿舍附近「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地唱歌。大家給他取名「接輿」,即「轎夫」,一定前來接轎的意思。這個名字也起得妙不可言。

這些名字究竟是誰想出來阿呢?大概是發生了一件什麼事情以後,沒過多久,就有人取名,於是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叫起來。「長沮」、「桀溺」、「接輿」的命名者定然也是我的「蔫薑」的命名者無疑。

你們最近收集的資料里已經有「桀溺」、「長沮」、「接輿」的名字?!真令人驚嘆。

我也想知道,到底誰是這些名字的命名者。子路、子貢、顏回都大有可能,恐怕孔子也得算一個,從他的言行來看,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什麼?還有一個人?——你是說我嗎?這麼說,「蔫薑」有可能是我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這真沒想到。

好吧,這個問題就談到這裡,讓你們這些肩負著新時代的孔子研究家們去研究吧。

剩下的三個問題中,有兩個關於天命的,暫不回答,先談談孔子老師為人的魅力。我實事求是地講,一是一,二是二,因為從來沒有談過這個問題,這次能不能談好,沒有把握。

上一次,你們當中有人說,你們搜集的孔子言論中有「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這句話,就是說,跟隨孔子在陳國、蔡國遭受厄難的人,都與陞官發跡無緣。從流浪徘徊於陳蔡荒野之時算起,已過去四十三、四年漫長的歲月。那一年,孔子六十三歲,我二十八歲,子路五十四歲,子貢三十二歲,顏回三十三歲。

我們當時都很年輕,如今想起來,雖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我覺得最年輕的應該是孔子。

我們聚集在精神最年輕、最生氣勃勃的孔子周圍,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使我們跟著他在陳國共同生活了四年,每當硝煙瀰漫、戰火燃燒的時候,我們就在陳國、蔡國的原野上到處流浪,活像一個活動講壇。我看,再沒有比把我們一行稱為活動講壇更合適的了。

孔子晚年在魯國國都的講學館培養出一批又一批弟子的時候,一定想起早逝的子路、顏回,他們一輩子辛苦劬勞,而自己並沒有為他們的成名做過任何事情,感到悲哀沉痛。然而,這也正是孔子無與倫比的善良慈祥的心靈呵。

無論寄居陳國,還是奔波於陳、蔡、負函,就子路、子貢、顏回和我四個人佔有孔子這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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