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節

上面已經說過,孔子一行抵達負函郊外的當天,子路到檢查站報到,不料被地方官葉公召見,詢問了孔子的為人。

第二天,檢查站又通知說,在葉公召見子路之後,昭王使臣駕到,命令葉公率十數騎於拂曉火速奔赴前線。葉公給孔子留下口信說:「歸期未定,諒時間不長,回函後乞請賜教。切切。」

楚國現在正在陳國和宿敵吳國展開一場生死搏鬥,以決勝負,作為楚國高官的葉公,自然隨時都有可能奔赴戰場,而和分布在陳國境內的第一線部隊研究磋商戰事更是頻繁密切。所以,我們對葉公的突然離去絲毫不感到驚訝。

大約半個月以後,葉公回到負函,孔子才和他晤面。這期間,孔子到負函城去了幾趟,轉了轉商業街和市場,向蔡國遺民了解情況,還仔細看了看農村、住宅區等地方。

但是,孔子在我這個蔡國人面前,隻字不提對負函的感想,這正是他的心細之處。負函可褒可貶,但始終是個可悲的所在,孔子準確地看透了我這個亡國之民的內心。

儘管如此,孔子對這座在淮水上游拔地而起的新城市到底有什麼看法,還是成了他的弟子們最關心的問題。

葉公從前線回來以後,經常召見孔子。孔子每一次都不是單獨行動,總是帶著子路、子貢、顏回三人或者其中一兩人前往葉公館拜訪,但他每一次都特別邀請我一道去。大概因為我是蔡國遺民,對我另有考慮吧,他對我的態度是:願意住在負函就留下,願意在這兒就業也可以。

孔子第一次和葉公見面時候,子路、子貢、顏回和我都在座。葉公首先作了自我介紹:

「姓沈、名諸梁,字子高。現稱葉公,葉是地名,自己是葉這個地方的長官,這是正職,現在還兼任負函地方的長官。」

然後,他笑著說,最近街頭巷尾流傳著有關他的一些流言蜚語,必須予以澄清:

「自己從小就很喜歡龍,喜歡得入迷,簡直如痴如醉,至今猶甚,所以我的公館的屋頂也配置龍的雕刻,日常使用的傢具器物多刻畫龍的圖案。」

他叫侍從搬來幾件刻畫著龍的圖案的器具讓我們看,接著說道:

「可是那些市井之徒胡謅什麼我葉公在各種器物上刻畫龍,口口聲聲龍呀龍的,似乎喜歡得不得了。真龍知道了,十分佩服他的誠心,來到葉公家裡,從窗戶把頭探進來,這下子把葉公嚇得面如土色,一聲也哼不出來,癱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孔子忍俊不禁,我們也笑起來。葉公也笑了,說道:「好了,這件事就說到此為止。當官的就要被人們議論,真真假假,傳得神乎其神,還要和老百姓搞好關係,真難當呵。你對政治的癥結、為政的真諦到底有什麼考慮?」

孔子重新坐好,略一思索,回答道:

「近者悅,遠者來。要使近地的人都喜悅,使遠方的人向慕來歸。如果能實現這種政治,不是最理想的嗎?!」

孔子說話語氣溫和、態度誠懇,我們覺得這是對葉公再合適不過的一番進言。

葉公低下頭,沉思片刻,深情地說:

「近者悅,遠者來。能夠聽到這樣卓越的六字治國理論,實在是三生有幸,不勝惶恐之至。」

這六字治國理論是孔子幾次走遍負函城後對葉公政治的讚頌,葉公當然不會不知道孔子的用意和期待,但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不記得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去葉公館拜訪的時候,孔子和葉公進行了一次饒有趣味的談話,話題是怎麼引起的,現在也記不得了。當時,葉公說:

「我的管轄地區里有這麼一個憨直的人,他的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看不慣,覺得不能容忍,就跑到鄉里來告發。」

聽葉公那口氣,他對這個正直的年輕人既不褒也不貶,但似乎對他懷有一種好感,或者是一種愛護之情。

孔子說道:「呵,是很正直,的確是個憨直的人。可正直歸正直,如果涉及到父子倫理之間的問題,就難說了。」

孔子停頓片刻,繼續說道:

「我的家鄉里,父子相互包庇的事司空見慣。隱匿罪責、包庇人固然不可,但如果將此視為父子感情的自然體現,這也應該說正直的人啊。」

葉公似乎體會到孔子話里的含義,說道:

「像負函這樣特殊的城鎮,如不全面實行法治,必定會發生各種各樣的問題。」

孔子道:「總之,百姓難管。但有你這樣關心民瘼、為民做主的地方官,想必負函百姓幸運得很。」

葉公神色嚴肅地回答說:「不過,我要從根本上對這種治理重新加以考慮。我會得出什麼結論來呢?」

子路、子貢、顏回和我都一聲不響地聽著,也毫無我們插嘴的餘地。這兩個人雖然互相尊重對方,但都堅持自己的主張,寸步不讓。

記不清是第幾次,話題談到楚國的執政者。楚昭王素以聰穎睿智著稱,如今兵精將廣、實力雄厚,儼然為中原霸王,因此,他的逸聞軼事也就豐富生動。

那天剛好從國都郢來了幾個客人,葉公手下也有幾個人在座,於是擺了一桌酒席,觥籌交錯之間,一個客人談起來:

「幾年前,昭王患病。昭王左右的人占卦問卜,求問天意,說是觸怒了黃河河神。於是大夫商議要在郊外築壇祭祀,以平息神怒。昭王聽到後說,『夏、殷、周三個朝代,中原各諸侯奉天子之命祭祀,均是為了安撫封地內的山川諸神之心。長江、漢水、睢水、漳水四條河是楚國必須祭祀的,除此之外,就沒有楚國祭祀的河流了。雖然缺少德望、身體不豫,但這絕不是受到了其他國家的河流——黃河河神的懲罰。』因此他不同意舉行祓禊儀式。」

孔子聽完後說道:「這很好。人首先必須修身,然後要自然而地順應天道而生活。亂世之時,為人君者不能做危及國家之事,這是理所當然的呀!」

接著,又一個客人講述楚昭王性格豪放的一件事。

「今年年初,昭王尚未親征陳國城父、還留在國都郢的宮城裡的時候,接連三天,赤紅赤紅的雲朵像一群鳥在太陽的四周飄來盪去,令人恐懼。大家都以為是不祥的預兆,昭王也心神不安,於是派人詢問周朝主管神祗的官員。得到的回答是,昭王即將大難臨頭,但如果現在舉行祓禊,找一個臣僚作為替身,即可消災弭禍。昭王環顧左右,說道:『如果我沒有重大過錯,就不會受到天誅,如有為天地所不容之過失,只好受天的懲罰,豈能讓我的股肱之臣代我受罪呢?!』於是他嚴禁舉行一切祭祀和祈禱。」

這個故事使我們深受感動,子路、子貢都表示希望能夠儘快拜謁昭王,顏回則希望聽到昭王的聲音,哪怕遠遠地聆聽也好。

孔子沉默著,進入陳國如果是為了等待謁見楚昭王的機會,那不知不覺都快四年了。他聽到這兩則故事,一定思緒萬千、感慨良深。

現在,孔子已經身在昭王統轄下的楚國,而且寄寓楚國高官葉公的門下,這樣,謁見昭王的時期大概指日可待了。即使像我這樣末席的人,也盼望著這一天儘快到來。

我們進入負函以後,在葉公的照顧安排下,生活基本安定就緒。這時,我們發現,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人們在議論位於陳國境內的城父這個楚軍基地的地名。

現在,楚、吳兩國都將主力部隊投入陳國這個主戰場,兩軍對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將有一場惡戰。

城父是楚國在這次戰役中的最大軍事據點,一旦戰鬥開始,昭王將親率主力部隊在那裡安營布陣,調兵遣將。那是生死決戰之地,楚國人也就每天都要談論城父。

但是,孔子、子路、顏回和我儘管在陳國住了三年,也沒聽說過城父這個地名,還是對軍事具有特殊敏感性和才能的子貢知道城父這個地方,而且告訴我們,楚、陳兩國已達成諒解,將城父作為楚國在陳國境內的兵營。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說穿了,城父是楚國埋在陳國的一個軍事城市,是楚國的一塊小小的地盤。

由此觀之,怪不得楚國的大小官員、軍人百姓每天都「城父」、「城父」地掛在嘴邊。在漫長的戰線上,散布著許許多多的軍事據點,這些據點時而失守、時而奪回,有失有得,經常易手。但是城父似乎與這些據點不同,城父已經成了絕對不能失守,只能勝不能敗的一個聖地,可以說,楚國人早已將這一點銘刻在心。

從陳國一直跟隨我們的三個僱工中,有一個是城父人,不過從年齡來看,也就是出生在城父而已。我從這個僱工嘴裡獲得許多有關城父這個陳國古老的村莊的知識。

他用嚴厲的口吻說:「雖然現在我們這樣子得到楚國的許多好處,可是說實在的,楚國這個國家言而無信。

「他們平白無故地把一個好端端的小國許國吞併掉,並且強迫許國的全部百姓遷到我們陳國來。他們看中了城父這個有著古老歷史的村莊,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蠻橫無理地把城父附近的居民統統趕走,讓許國人住進去。就這樣,楚國硬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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