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現在我接著講。

在陳國邊境的村子裡,子路曾經逼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是十分精彩的一幕。第二天,子貢籌措到幾天的糧食,使大家絕處逢生,渡過難關。

大家商定,繼續在這個村子裡呆三四天,充分休整、消除疲勞以後,再越過國境,經蔡國舊土,奔向楚地負函。

來到這陳國邊境,聽不到任何戰況消息,吳楚兩軍在何地開戰,勝負如何,陳國夾在其間,處境怎樣,一切都無從知道。我們在陳國國都住了四年,多有朋友知交,時常念及他們的安否,然而現在除了盼望早日偃兵停火以外,實在別無良策。

再說我們身體恢複以後,從陳國丘陵地帶延伸到汝水橫流的蔡國原野上的一個地方越過國境。其實這一帶既沒有國境特有的設施,也沒有界標,卻有一個大市場,許多農民在這裡做買賣,無論買主、賣主都看不出是哪國人。這種不太正常的熱鬧情景是其它地方所沒有的,顯現出國境地區獨特的氣氛。

孔子居中,我們一行十來人擁簇著他穿過國境,來到汝水岸邊,露宿一夜,翌日開始沿汝水而下,奔向蔡國古都上蔡。從這一攤開始,楚軍盤問漸多。我們奉命來到上蔡地區檢查站接受盤查,一告訴他們要到負函去,也就沒有嚴加盤問,給我們指定了到新蔡路途上投宿的三個村子,並且讓我們到新蔡後,去新蔡檢查站聽取如何前往負函的命令。

當我踏上汝水蜿蜒奔流的平原,就意味著踏上我的故鄉蔡國的土地,自然而然地,我成了大家的領路人,檢查站的盤問應對,都由我出面周旋。

然而,這兒已不再是我的國土、我的蔡國。我們沒有進入上蔡城,殘留在少年時代記憶中的廢墟般的城邑、繁華熱鬧的新街市,它已變成楚國大軍的兵營,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不僅僅上蔡地區,我們沿汝水而下,經過的幾個村莊,因為居民遷往負函,也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土房,空蕩蕩令人生懼。

不過,有幾個村子還設有一處小集市,多少有點人氣,不能去負函的老弱病殘集居在這裡,這些村子也就成了來往旅客的住宿地。

有了這些村子,我們一路上不愁住、不愁吃。不過,我也不得不聽著老人們滿肚子的牢騷怨言;所以一行人當中就數我最忙。

大多數老人對現狀不滿,其實他們想幹活,多少也能種點地;不幹活,也有救濟糧,不至於餓肚皮,看來處境不是那麼慘,可是這些老人卻嘮嘮叨叨地懷念過去,說過去好,那個時候的生活很舒服,現在簡直叫人活不下去。不過我想,話又說回來,蔡國整個國家都滅亡了,多少還得忍耐著點、將就著點。

從陳國國境來到這裡,這一路上我總覺得蔡國似乎沒有亡,還在什麼地方存在著。這自然是一種大錯覺。半個蔡國被吳國掠走,剩下的半個被搜刮一空以後,又被楚國掠走了。現在真正是一無所有。我竟迂闊得沒有想到這些。

走了四天三夜,才到新蔡,我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亡國之民的悲切之中。可是回想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旅行對我來說又是一次難得寶貴的旅行,因為每天晚上——其實只有三天,幹完活以後,我就到孔子的宿舍去,坐在土屋的門坎上,在溶溶月色中,和子路、子貢、顏回一起,聽孔子講述中原歷史。

每回我一進去,孔子為了讓我聽得有頭尾,總是把講過的話扼要地重捋一遍,然後再繼續講下去。他說:

「我們住了三年的陳國,還有現在在這塊土地上奔波的蔡國,原先都是周王朝庇護下的中原諸侯國,曾經顯赫一時,歷史十分古老,可惜時勢不與,如今國運衰微、奄奄一息。陳國蔡國的覆滅,都是時代的必然,不是一個暴君的作惡多端而亡國,也不是一個明主所能挽救的。古時候,夏、殷的滅亡也是歷史的必然。」

孔子在第一天晚上所講的這番話,我總覺得是在安慰我這個蔡國人。

第二天晚上,孔子講述中原文化。他說:

「夏、殷、周都創造了各具特色的高度文化,但是如果三者擇一的話,我則選擇以夏、殷兩代文化為基礎,在更高的層次上融匯貫通而產生的周朝文化。周朝初期以及全盛期的文化實在輝煌燦爛。」

孔子停頓片刻,似乎在歸納,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鬱郁乎文哉」,其意大概是說西周國運興隆、文化昌盛,欣欣向榮。倍給我們詳細介紹了西周豐富多彩的文化。

聽完之後,子路不由自主地重複孔子的「周監於二代……」接著,子貢、顏回也複述幾遍,讚頌西周文化的這句話多麼富有魅力,使我們感動不已。

第三天晚上,孔子講述創造這光輝璀璨的西周文化的人物。說:

「不是別人,正是周公旦這位五百年前的人物。周公輔弼其兄武王討殷,武王歿後,他鞏固周室,成為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我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崇拜周公旦,認識他巨大的歷史作用,經常潛入到他的內心世界思考其豐功偉績。周公第一個提出以禮作為治世的社會基礎、取代殷朝神政的政治主張,像他這樣的政治家,實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說到這裡,孔子的聲調都變了:

「這次奔波於陳蔡兩國期間,對我來說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在陳國邊境斷糧挨餓,另一件是這一路上已經好久沒有夢見周公了。這兩件事可以說都是我的人生大事。」

孔子站起來,來回踱步,然後停下來,說道:

「關於周公,大概可以用這句話表達我的感想——『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他說自己已經耄耋,好久沒有在夢中和周公相會了。那一年孔子六十三歲。「甚矣吾衰也……」孔子的弟子們又重複著這句話。

接著,一陣沉默,只見顏回大張雙手,像蝙蝠一樣俯伏著貼在地面上。

後來才知道,當時顏回從孔子的講述中領悟到何謂景仰,震撼於他的嚴峻,彷彿一針見血地痛觸到自己的淺薄而感到無地自容,才蝙蝠似貼伏在地上。

今天我在這裡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講述往事,我自己也已經衰老不堪了,自我反省一下,真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孔丘!」

好久沒有夢見先師孔子了。多麼令人寂寞惆悵!

我雖然幾次提醒自己,蔡國已經覆滅,而且在四天三夜的旅途中,自己也親眼看到、親身體會到,可是人又是多麼可悲,一旦來到生我養我的新蔡地區,總不免心情激動。

走了四天,離開汝水,拐入前往新蔡城的道路。一進村,檢查站就盤問孔子的身份、履歷、去負函的目的等等,而且讓我們到指定的村子待命,聽候通知。

他們指定的地方就是汝水河畔疏疏落落的村莊,在我的記憶中,這一帶樹木蓊鬱、運河潺湲,自然景色美好恬靜,但現在也成了老弱病殘的收容所。其它村莊已經不能稱之為村莊,而是一片亂墳崗,空蕩蕩的土房像一座座墳墓,終日狂風呼嘯、塵土飛揚,如啾啾鬼哭,令人恐懼。

和上蔡一樣,新蔡的舊城區及其四周都有楚國大軍駐紮,不許任何人靠近。

算起來,蔡國被迫遷都州來以後,光陰荏苒,不知不覺也有四年了。當初的王宮市場何等繁華熱鬧,從早到晚,各個民族的男女老少熙來攘往,無憂無慮,和睦相處,不論他們的國家強弱大小,大家都為著生活辛苦奔忙。這明朗、愉快、繁榮的市場如今到哪裡去了呢?難道昔日不過是一場夢幻?!

到新蔡以後,我一天忙到晚,擠不出時間聽孔子的高論。每天晚上,我都要轉幾家,探視病人、陪同孤苦伶仃的老人,有的還是我的遠親、有的是我的熟人的熟人,每晚都必須去看望他們。

過了六天,檢查站傳喚我們,我跑去一看,檢查站通知說負函地方長官葉公已做好迎接的準備,盼望諸位早日大駕光臨,現在隨時都可以出發。

也許陳國的司城貞子早已派人馳告葉公,本來對孔子居陳四年期間的情況一無所知的葉公看來已經有所了解。

從新蔡到負函要走四天三夜,我們每到一地,都已經有人為我們安排好住宿。

孔子一行乘船渡過汝水,踏上一望無際的平原,天空無邊無涯,翻飛著幾朵潔白的雲彩。

孔子一行,除了子路、子貢、顏回、我以外,還有三個年紀很大的僱工。他們是我們從陳國出發時雇來的,一路上也經過疲頓飢餓的折磨,而終於沒有離開,命運的安排使他們如今除了繼續跟隨我們之外,別無選擇。

渡過汝水,又走了小半天,就越過蔡楚國界。這一帶分布著大大小小几塊湖澤,自古以來就傳說把這幾個湖澤用直線連接起來,就是蔡楚兩國的國界。當然,這種傳說本來就是楚國隨心所欲編造出來的。

一進入楚國,映入眼帘的便是蔥綠青翠的田疇,廣袤無垠,一直綠到天涯,樹木掩映的農村點綴有致。好久沒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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