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國迎來第二度春天的時候,我也開始想,孔子到底要在這個國家住多久?這都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子路進入這個隨時都有滅亡之虞的弱國不久,就多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斷言,孔子無法從陳國脫身,他現在左右為難。看來子路的判斷不無道理。
相比之下,還是子貢能理解孔子的心情。他說:「孔子希望謁見楚昭王,他現在正不動聲色地耐心等待機會,打算再等一段時間。」
這也是一種見解,要是孔子把一切都寄托在中原一霸楚昭王身上,那他在陳國怎麼滯留也是不足為奇的。
顏回認為,儘管大家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但歸根結底還是孔子喜歡陳國,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解釋。雖然這種說法未免漏洞百出,有點強詞奪理,但也不能全盤否定。
說不定還是顏回的看法最為得當。孔子住在陳國第三年,就把這個國家的年輕官員集中起來,給他們講解禮樂的規矩、儀式,或者舉辦種種聚會,與一般庶民對話,表現出格外的熱心。如果把這一切解釋為孔子喜歡陳國、喜歡陳國人,那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在孔子公館舉辦的各種聚會上,我幾次聽到孔子的講話,其中有的言論在四十多年後的今天依然記憶猶新。例如對「信」的論述就是其一。他說:「人不能撒謊。要說真話、說實話。這是在這個地球上生活所必需的人與人之間的制約、默契。只有大家相互信任,社會秩序才得以維持。」
「這樣,說的話就不能自欺欺人,必須是『相信對方』、『也讓對方相信自己』。因此,『信』這個字由『人』字和『言』字組成。距今五六百年前,創造了高度文化的殷代(公元前1600~1028)就已經把它刻在甲骨上。」
孔子的這段話觸及到陳國的巨大缺陷,就拿喜好巫術這個陳國陋習來說,陳國人往往就不能真誠地信任別人。陳國的苦難經歷與此不無關係。骨肉相殘的同族爭鬥、接連不斷的異國侵略,也可以說是陳國自己招引而來的。
不僅僅是陳國,我的祖國蔡國也是這樣。蔡國之所以這般悲慘,主要原因就是整個國家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
另外,孔子無論談什麼問題,都要涉及「仁」。
「仁』這個字就是單人旁再配上『二』。無論是父子、主從、旅途邂逅的陌生旅伴,只要兩個人相識,他們之間就會產生兩個人必須相互遵循的道德規範,這就是『仁』。換言之,就是『諒解』,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這個『仁』字也是殷代創造的。」
孔子認為,要使混亂至極的天下恢複秩序,必須正源,端正構成這個社會的最本質的東西,所以提出「信」和「仁」的問題。
如今中原一帶的形勢的確極其混亂,任何政治勢力都對此束手無策,已經到了非從最根本的人生態度上加以整頓不可的地步。我確信,孔子正是從這個觀點出發,提倡「仁」、「信」,而且恰好居住在陳國,於是打算從這個小國開始實踐自己的主張。
孔子晚年在天下名士薈萃的魯國國都創設講學館,有時也論述「仁」、「信」,但我總覺得還是在陳國講得情緒激昂勃發,具有強烈感染聽眾心靈的巨大力量。如今想起當時被楚、吳兩國相夾、受盡壓迫侵略的陳國危難時局,就覺得孔子在陳國的侃侃直言猶如立在烽火連天的戰場上慷慨說「道」,無論說者、聽者,無不具有緊迫險峻之感。
特別關於「仁」,後來我有機會聽過幾次孔子和其眾多高足弟子的議論,每一次都越討論越深入。內容深奧難懂,像我這樣的人就難以應對了。正因為如此,我十分珍視孔子在陳國發表的關於兩個人之間道德規範的「仁」的言論,並且凡事以此為圭臬,實踐至今。雖然不能盡如人意,但還是盡了自己的努力。
「信」和「仁」兩個字都是殷人創造、刻在甲骨上的,孔子的這句話至今猶與初聞一樣,似重鎚墜沉心底,感到充實舒暢。我說過,我的血管里也許流淌著殷人的血,所以我想,我能夠侍奉高度評價殷代文化的孔子也絕非偶然。
孔子住在陳國第三年,他的公館就有不少當地人出入走動,而且常有三四個遠方來客留宿,簡直像一家生意興隆的旅館。
這些客人,幾乎全是衛國人,每到午後,孔子的公館就要熱鬧一陣。
孔子離開魯國,踏上亡命、遊說的旅途後,第一站就是衛國,而且一住就是四年,然後才奔向陳國。
所以,這些到陳國國都探望孔子的遠方來客都是在衛國受過孔子親切教誨的人,他們久盼孔子未歸,才遠途跋涉,專程前來聆聽孔子教導的。
還有,我發現孔子有許多像子路、子貢、顏回這樣的弟子,似乎大部分住在魯國,正日夜盼望孔子歸來。
這一年初秋,從魯國來了一個人,看樣子是代表魯國的弟子而來的,三十歲上下,待人接物溫和厚重、謙恭禮讓,不遜於顏回。他就是後來在魯國與我交往甚篤的冉求。
孔子亡命之初,冉求曾為孔子駕車,從魯國陪至衛國,所以孔子一直懷著獨特的親切感稱呼他「求也」。
冉求在陳國逗留的時間很短,但他儘可能呆在孔子身邊,把這幾年堆積如山的問題一個一個地向老師請教。
我雖不敏,也終於了解到孔子的學生非常之多,不僅魯、衛而且遍及中原一帶。我想,對孔子的崇拜正在形成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在黃河南北的大地上。
不過,孔子本人卻獨善其身、超然自脫,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立身處世。自從進入陳國以後,出又出不去,每天就和年輕人一起過著緊張而愉快的生活。
孔子對社會不平憎恨憤怒,遇見一個母親帶著生病的女兒,也未必敬鬼神而遠之,而是和她一起在路旁向神靈祈禱。一有閑暇,就和年輕人一道共同思考、認真探索人生應該如何度過,而且每天傍晚,暮色蒼茫之中,他都要到附近的桐樹林獨自低首散步。
我和子路、子貢、顏回一樣,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時的孔子。
星轉斗移,已是魯哀公六年,陳湣公十三年。從去夏到今春,齊伐宋、晉衛夾黃河交戰這一類充滿火藥味的消息在陳國流傳不斷。到了今年初夏,一場戰火卻突然從正面朝陳國襲來。
一天深夜,司城貞子匆忙來訪,整個公館的氣氛立即緊張起來。司城貞子對孔子說:
「吳國出動全部軍隊,從四面八方開始對我國發動進攻。我國已向同盟國楚國求援。這次吳王夫差調兵遣將,進攻陳國,絕非一時之計,而是企圖一勞永逸,與楚國、楚昭王決一雌雄。楚昭王現率領全軍向我國東部最大的據點城父進發。
「我國將成為吳、楚兩國決一勝負的戰場,雖然並不情願,但事到如今,無可奈何。
「局勢緊迫、刻不容緩,請你們務必於明日內離開陳國,避往楚地。我以為楚地最為安全。楚地遼闊,我看去為蔡國遺民建造的新城負函為好。駐守負函的葉公是楚國著名的大夫,可以信賴,請你們暫且到那兒避居一陣。
「至於去負函該走哪條路,實在無法指點,路上的安全也難以保證,很可能和楚軍遭遇,甚至還會撞上吳軍營地,既然吳軍開始行動,說明他們已經準備就緒。」
司城貞子重整一下衣冠,站在孔子面前,繼續說道:
「你們在陳國居住期間,我照顧不周,而且碰到這種不測風雲,深表歉意。請你們一定多加保重,爭取到強有力的支持,以成大志,拯救萬民於水火,免遭塗炭之苦。」
說完,司城貞子立即告辭返回。他的確是陳國不可多得的傑出人物。
第二天早晨,孔子公館前面聚集著幾輛馬車和十幾個隨從,這些馬車和隨從都是子貢連夜籌集到的。
在陳國居住期間,子貢經常單獨行動,來往於衛宋之間,神秘莫測,但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也只有他成為大家的主心骨。
對於平時關照過自己的人,子貢該致謝的致謝,該饋贈的饋贈,一切都安排得周到細緻、有條不紊。
孔子進宮向湣公告別去了。我們二十來人一等他回來,便辭別陳國,一路往西而行。
出了陳國國都,是一片遼闊的大平原。當晚,我們就在原野上的一個小村子過夜。這一天途經的所有村莊都荒蕪人煙,不知是上面命令他們撤離的呢,還是自己逃離家園的,總之,所有的村落都如同蟬蛻,剩下一具空殼,令人驚栗。
第二天拂曉出發,傍晚抵達潁水支流岸邊。這兩天基本上按照子貢制定的方案行走,再往前就要進入河間地帶,潁水、汝水的支流一條又一條地橫亘在我們的面前,而且幾十年未遇的大洪水正在泛濫,淹沒了所有的道路,使我們進退不得,舉步維艱。
當晚,我們在潁水支流的岸邊過夜。第二天,一個對這一帶地形熟悉的年齡最大的隨從給我們帶路,溯河而上,走了小半日,涉水過河。野宿一夜,然後又走了七八天,雖然繞點彎路,終於抵達蔡國古都上蔡。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曾經來過上蔡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