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現在我就接著上次繼續講。抵達宋國國都以後半個月左右,我們十幾個人到離這兒要走五天路程的北部農村去挖水渠。那是一個十分偏僻的村子,柳樹很多,地上蒙著一層白沙。我們的工作就是挖三條水渠,引濟水支流的水灌溉農田。這一帶土壤含沙量很大,宜種柳樹,到處綠樹成蔭。水渠半個月就挖完了,我和另外兩個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年輕人留下來,又幫忙了一陣春播忙。

活忙完以後,打算明天就返回宋國國都。這天傍晚,我們輕鬆地從地里往_回走。來到村口,村裡一個人又給我們介紹新的工作,說是從衛國經曹國來了十幾個有身份的人,今天已經進村,他們還要經宋國到陳國去,要我們負責他們一路上的一應雜事。我們覺這既不是累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於是二話沒說,一口答應下。

我們跟著他們,沿著白沙鋪的小路,來到這個村子最大的一農戶跟前。這是這些遠方來客下榻的地方。

還沒走進農戶寬大的庭院,就聽說這一行人到離這兒不遠的山丘下散步去了,我們站在甬路上向他們張望。村南一帶,鼓著幾座大小山丘,整個山丘覆蓋著沙子,連一棵樹也不長,但山丘與山丘之間,點綴著稀稀落落的柳樹,一派幽閑恬靜的景象。

最靠跟前的大山丘腳下有幾個人彳亍,一個身材修長的人緩緩地走在前頭,五六個人隨從般地跟在他後面,也緩緩地走著,他們不時停下來交談些什麼,然後又繼續前行。

我們就在門外等他們回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我們不敢貿然闖進他們的房間。這時,他們中一個人發現了我們,便朝這邊走來。

他來到我們跟前,也沒問候致意,指著下榻的農戶,讓我們明天中午帶著行裝到這兒來。說完,轉身回到山丘那邊去。他年紀很輕,裝束齊整、說話簡練,那神態、做派與當地人迥然不同。

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這些旅行者正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孔子,雖然離得很遠。說起來是四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到我們跟前來的那個人是他們一行中最年輕的子貢,當時他二十九歲,比我大四歲。

這一陣子,我經常回憶起那初夏黃昏遠遠望見孔子的情景,而且總想知道當時孔子對身旁的子路、顏回、子貢等弟子們說了些什麼,但是現在沒有人能夠告訴我。顏回、子路、孔子都早已過世,如果還有人健在的話,就是子貢,也許他可以告訴我,可惜我住在這深山寒村裡,子貢音信渺茫。

現在還嘮叨這些往事全無濟於事。你們也許會問:當年想知道什麼都可以了解得到,為什麼不問個明白呢?

說起來慚愧,我避居深山二十年以後,才知道當年孔子行走的山丘名叫葵丘,正好在孔子出生前一百年(公元前651年),以齊桓公為首,魯、宋、鄭、衛等當時爭霸中原的各國諸侯聚首這個葵丘,締結不改變黃河堤壩的盟約。這還是我從一個熟悉齊國掌故的朋友那裡得到的知識。

孔子當然不會不知道這段史實,正是為了向弟子們講述這段歷史,才選擇葵丘腳下的農村住宿,才到葵丘山麓散步,我很想知道當時孔子對子路、顏回、子貢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據我所知,當時締結盟約都採取以動物為犧牲,舉行歃血的傳統儀式,但葵丘會議並沒有這種莊嚴肅穆的舉動,只是把一紙盟約供奉在捆綁的動物身上。

孔子對這個盟約有什麼評論呢?——我這麼說,因為至今還非常想知道他的談話內容。

孔子對被稱為中原第一個霸主、其實也不過如此的齊桓公很不以然,但他對齊桓公主持締結不以黃河水為武器的盟約還是坦率地表示敬佩。締約之前,滔滔黃河水一定被利用於無數次的戰爭,每次都衝決農田、毀壞村莊,使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孔子五十五歲時離開魯國,亡命、遊說列國達十四年之久。且不說我在他亡命的第五個年頭在葵丘見到他,就說這十四年中有一半左右的時間住在衛國,最近我常想,這莫不是為了讓能夠隨心所欲地利用黃河水的衛國來恪守、也就是監督履行不改變黃河水道的盟約嗎?當然,這完全是我的臆測,你們不可當真。

我不知道齊桓公是什麼樣的執政者,也不知道孔子對齊桓公怎麼評價,不過在這裡,我要向葵丘會議的齊桓公表示敬意。葵丘締約二百年來,時代嬗變,盟約卻嚴加遵守,黃河之水沒有一次用於戰爭。儘管戰亂連綿,國無寧日,但人世間還有可以信賴的東西存在。

孔子一行在村子裡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就向宋國出發。他們備有五輛馬車,孔子乘坐一輛,隨從衛國來的其他人分乘兩輛,還有兩輛裝載行李雜物。一行十幾人中,大部分是衛國人,他們準備把孔子送到宋國國都後再返回衛國。

孔子所到之處,都有人迎送,事先為他們妥善安排在當地有名望的人家裡住宿,不過,除了孔子及其兩三個主要弟子以外,其他人都得自己安排食宿。

我們臨時被雇的三個人白天跟著他們趕路,一到準備過夜的村子,立即分頭去鄰村籌措糧食、燃料,回到住處後,又要生火燒水做飯,忙得不可開交。

這一路上,可以說根本沒有機會在近處看見過孔子,也沒有直接聆聽過他的談話。我們聽說孔子並非凡人,而是特殊的人物,可是不知道他特殊在哪裡,只曉得他好像是魯國的大官、著名的學者。不單單孔子,就連其他人的真實情況也一無所知。

但是,幾天來,我們居然和這一群來歷神秘的人同行同住,而且還和其中的幾個人有過一些事務性的對話。談話最多的要數子貢。

在前往宋國國都的五天旅程里,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孔子是一個什麼樣的特殊人物。那是抵達宋國國都的前一天傍晚,突然雷雨交加,我們無法趕到前面的住地,只好到山腳下一家農民的空房避雨。這是一間殘破陋屋,除了屋頂和土室外,其餘都是殘垣斷壁。

每當巨雷滾過,閃電劃破長空的瞬間,微微向前傾斜的遼闊的原野便從黑夜中浮現出來,一條大河——也許是濟水支流——橫在眼前,河的那邊又是廣袤的、叢林茂密的原野。

電火每閃動一下,河對岸的密林中就騰起一股濃煙,像一根黑柱。閃電、黑柱、閃電、黑柱……光怪陸離,反覆不斷,無數根黑柱矗立著。如同在密林上空撒下一道帘子,在閃電映照下忽明忽滅。

河那邊一定發生了天變地動的災難。

我和夥伴們在正房旁邊堆放柴草的小屋避雨,因為雨水漏得厲害,便跑到其他人避雨的正房去。說是正房,也已經破爛殘損,不過土室很大,雨水潑不進去。當我跑到正房的時候,目睹一幕異乎尋常的景象。

只見孔子端坐在正房裡,子路、子貢、顏回、還有從衛國跟來的幾個隨從也都正襟危坐在他的後面。閃電清晰地映照出他們的身姿。我在土室邊上獃獃地看著這群人異樣的神態。

在這雷鳴電閃之夜,我生來第一次知道這人世間還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群人存在,我不知道他們的所思所為,只能認為他們面對凄厲的雷電驟雨,並不畏懼躲避,並不退縮奔逃,而是凜然地去迎接狂風暴雨。如果說我在這次旅行中為這一群陌生人所傾心,那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要是沒有目擊那天夜晚發生的景象,也許我在宋國或者陳國就已經離開孔子走了。那天夜裡,我看到的景象是那麼強烈、那麼不可思議,因此也具有極度的新鮮感。我不善於表達,但是可以說當時從心底湧上來一股衝動。我想,世間確實存在著自己連想也不曾想過的人類群體,他們的言行出乎意外的奇特,從中可以體會到,即使在這亂世——不知道為什麼而活著的這個現世中,也還有令人們思考的東西存在。

第二天傍晚,孔子一行抵達宋國國都,但不知道什麼緣故,臨時改變原定在這幾住宿的安排,連城也沒進,匆匆忙忙從郊外直奔陳國而去。到這天深夜,才抵達一個小山村借宿。

早晨,從衛國跟隨來的那些人顯得神色慌張,他們在村子裡送走孔子以後,就返回黃河邊上的自己家園去了,而且說定要送孔子到陳國國都的五輛馬車的車夫也中途變卦離去。這樣,跟隨孔子的只剩下子路、顏回、子貢這些弟子,還有我們三個臨時被雇的人,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

我們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可以隱約感覺到,現在孔子一行必須盡量避人耳目地穿過宋國。這時我才知道,並不是所有國家都歡迎孔子。

一個月以後,孔子在陳國國都寄居安頓下來,我才從子貢那裡聽到那次宋國事件的始末。原來宋國的權勢者桓魋妄圖加害孔子,被衛國隨從探知,孔子一行只好倉惶避開宋國國都,微服過宋,奔向陳國。

我還聽子貢說,當孔子聽到這次事件乃桓魋所為時,說道:「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天賦予我撥亂之使命、授予我治世之能力,桓魋這樣的人能奈我何!我非常喜歡孔子這句話。當然,第一次從子貢那兒聽說時還不解其意,後來侍奉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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