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先師孔子去世以後,我也仿效其他弟子,在城北泗水畔的孔子墓附近結廬,服心喪三年,然後移居到這深山裡,勉強糊口度日至今。時間過得真快,孔子離開我們不知不覺已三十三年了。這些年裡,我一直盡量避免和世人交往,雖然遠離孔子墓,我想這一輩子,也就是在有生之年,在這裡侍奉先師。我現在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想孔子之所想,就像現在還侍奉在他身邊一樣。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除了每天打發時光以外,別無所能,更想不到會有益於世。

是的,正如你們所說的那樣,我也聽說在我們服喪三年以後,高足弟子子貢又服喪三年,前後一共六年。其實,用不著別人說,我早就料到子貢會這樣做的。三年服喪期滿的那天早晨,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我們七十多人準備各奔東西、自謀出路,於是由統管行裝的那個人打頭,按順序向子貢辭行。三年里,子貢獨立承擔服喪期的全部事務,要是沒有他的資助,我們的服喪也實在無法堅持下來。

一進入子貢的房間,每個人都和他緊緊擁抱,然後大家又互相擁抱,淚水漣漣,依依惜別。我也在屋子裡和大家告別。從窗戶望去,可以看見孔子墓旁新修了一座茅廬,子貢那年四十六歲,他還要繼續守墓三年。

我對子貢這樣侍奉先師的虔誠大為感動,但這種做法並非我們這些人所應仿效的。再說能繼續侍奉墓側的,子路、顏回死後,就是子貢、也只有子貢一個人。

剛才我提到子路、顏回,這些師兄的名字至今沒有湮滅。你們各位今天還能聽到他們的名字,我是多麼高興呀!子路六十三歲、顏回剛剛四十一歲,就都先於先師去世了。

問我嗎?我比顏回小五歲,但已經不知不覺地比顏回多活了三十年、比子路多活了八年,現在快到孔子先師去世的七十三歲了。馬齒徒增,令人慚愧呀。不過,這也是天使所然,我打算這一生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思無邪地生活。

誠如各位所見,我現在過著隱士般的日子,耕種些許薄田,生怕沾染上世俗的污臟,與世無爭,我行我素。我想,心胸寬闊的孔子不會責備我的,我似乎聽到孔子的聲音:你就這樣子過吧!其實孔子本來就很想過著我現在這樣的日子,他簡直想得不行!我,只有我一個人最了解孔子的這門心事。

但是,孔子沒有這樣做,也不可能這樣做。為著使這個混亂不堪的世道能稍微變得好一點,為著社會上遭受不幸的人越來越少,哪怕少一個也好,他日夜苦心焦慮,努力弘揚自己的主張:「對這個混亂不堪的社會不能視而不見。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離開這芸芸眾生嘈雜喧囂的人世間。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不和被稱為『人』的朋輩們一起生活,還能和其他什麼一起生活呢?總不能與鳥獸為伍呀。」——孔子含帶寂寞感的聲音縈迴在我的耳際。這是孔子的自言自語呵。

不過,孔子不會有律己的標準來要求像我這樣連他的弟子都還不是的人,孔子有著極其寬厚的襟懷。「想進山就進山吧!」「潔身自好地生活吧!」「這樣過就很好。」——進山以後,我已經好幾次聽到孔子這樣寬宏親切的聲音了。

你們提出天命,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說實在的,孔子講的那麼多話,我們感到最難、最怕的就是這個「天命」。到底天是什麼?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孔子說天何言哉,正是如此。天不開口。四季運行,周而復始,萬物生長。然而天不開口說話。

孔子確實說過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我記得這是他結束亡命、遊說的生活,回到魯國時對等候他的眾多弟子說的。總之,這是他晚年的言論。你們是對孔子的這句話不理解吧?但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和往常一樣,不做任何解釋,讓大家自己去體會其中的深奧含義。

在給孔子服喪的後期,子貢領著大家一條一條地闡明孔子生前的言論所具有的生命力,並且採用準確的形式,把孔子原話記錄下來,我也旁聽過這種討論會。剛剛開始這種聚會的時候,有好幾個晚上,大家圍繞著知天命、畏天命、何謂天、何謂命,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當時我尚未從傷悼孔子的悲哀中完全擺脫出來,雖然忝坐其中,但與爭論孔子言論深刻含義的整個氣氛相去甚遠,所以現在也記不清楚爭論的結果將天命歸結到什麼地方。

天命自然如此,天原本又是什麼呢?孔子所認識的天又是什麼樣的呢?自從我住進這山村以來三十餘年,每年都好幾次思考「天」這個問題,而且進入孔子所說的「天命」這句話里去思考,可往往不著邊際地兜了個圈子又折回到原地。對於你們提出的問題,看來我只能談談自己的認識過程。啊,這個問題還是讓我暫不回答吧,這樣不至於出差錯。讓我考慮一兩個月,把我的想法歸納整理一下,再給大家講述我對孔子關於天、天命論述的認識。

孔子去世三十三年了,聽說你們這些優秀的年青人在他生前施教的講學館裡從各個角度探討孔子的教諭,這實在令人高興,也令人放心。

我總覺得,孔子似乎前不久才離開我們,可是三十三年的歲月改變了一切。孔子晚年的弟子里,在老師歿後,有的應聘,仕於諸侯,有的隱逸,不求聞達,大家各奔前程。子貢守墓六年,如果繼續留在魯國國都,那麼孔子的情形與現在也會有所不同,但子貢原是衛國人,而且那時年紀也將近五十,所以不得不回到祖國衛國去。

還有子夏、子張、子游等孔子晚年的弟子在服喪三年以後,曾經堅持過一陣先師的講學館,後來聽說他們對「禮」的解釋歧異,觀點對立,分成幾派。再後來,就逐漸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

是這樣的嗎?子夏回到祖國衛國,子張、子游雖然他們的祖國陳、吳已經淪亡,還是回到各自的故鄉去了。要說年輕的話,他們也就比我年輕十歲左右,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再說,這些孔子高足在黃河、淮水流域和中原各地宣講孔子教諭,有力地傳播了孔子學說。

儘管如此,在魯國的講學館裡,有關孔子的一切,都已經由孔子晚年的弟子移交到擔負著今天這個時代重任的你們的肩上。孔子歿後,他的學說正在由他所不認識的一代人繼承、發揚。這就使我完全放心了。

不是嗎?你們正在搜集、整理孔子的全部言論,不讓它有任何遺漏,然後還要正確理解、準確詮釋——光聽你們這麼說,就知道這是一項艱巨浩大的工程。孔子生前,我侍奉在他身邊,那時只是漫然度日,現在想起來。實在後悔莫及。

各位特地到這裡來,我總得講一講你們想了解的一些事情。你們提了幾個問題,今天我就選「孔子及其學生與我的關係」這個題目,雖然沒有準備,這個題目還是能講的。其他幾個比較深的問題,讓我做些準備,等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講。

也許你們都知道,我和其他弟子不同,我是半路上糊裡糊塗地混入孔子學生隊伍里去,然後留下來侍奉孔子的。孔子晚年在這個國家生活的那幾年裡,我並不是受什麼人的指使遣派,而是自己主動給孔子的學生打雜,只不過時時留心,一有閑暇,就盡量靠近孔子,好聆聽他的教導。我要是說自己是孔子的學生,一定會被孔子見笑,其他學生也會面露窘色。

我的情況就是這樣,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得從我的身世談起。現在太陽還很高,我準備天黑之前講完,免得你們回去趕夜路。

我生在蔡國。我已經好幾年沒談論我的祖國了。可一提起她來,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灰塵瀰漫的土房屋的村莊,環繞四周的稀稀落落的桐樹林,還有遠處汪洋流淌的汝水,一股眷戀之情油然而生。

據說,周武王弟蔡叔度為了統治殷代遺民,分封於潁水、汝水流域,始建蔡國。當時的國都不是我出生、成長的新蔡,而是汝水上游的上蔡。

不知道什麼緣故,建立蔡國的蔡叔度在武王歿後,反叛周朝,結果慘遭失敗,國破人亡。但是,他的兒子胡重建家園,使蔡國命脈勉強得以維繫。想起來,蔡國從建國開始,就註定了動亂不安的歷史命運。

蔡國定都上蔡的時候,賴以周朝的庇護,在中原諸侯各國中也曾顯赫一時,不過這是周朝鼎盛時期的事,不久中原四周的吳、楚等大國的勢力伸進中原,便開始了蔡國悲凄慘澹的歷史。

要說是一部苦難史,中原諸侯各國都有著共同的歷史命運,而蔡國的大部分苦難史則是和南邊的鄰國夷狄楚國的爭端聯結在一起。

蔡國定都上蔡歷經十八代五百年,其間遭受楚國的壓迫數不勝數,最嚴重的要算是十三代哀侯時,楚文王借故大肆討伐。當時蔡國民不聊生的慘狀,通過各種形式口承流傳下來。繼之十八代靈侯時,楚國又借故謀殺靈侯,以至國破家亡。兩年後,平侯遷都新蔡,重建國家,但這也是楚國策劃的陰謀。

自然,在這種情況下,國家雖然得以重建,卻被迫淪為楚的屬國。我們就是在聽著這國家悲慘屈辱的歷史中長大的。

總而言之,蔡國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時代宣告結束,開始了新蔡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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