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可以證明人有靈魂 冷酷是我的缺失

《如喪:我們終於老得可以談談未來》出版之後,很多讀者說我的文字表達很有特色,這一點我可以不用謙虛,但是我的文字只是有特色而已,我與文壇的那些大師還有很大的距離。我自己打開大師的書一看,頓時感覺,完了,我寫不了了。大師冷酷,我的文字再有意思,我都僅僅是個技術型的人,我的技術確實不錯,但是我最大的弱點就是我心靈的淺薄,我看不穿人。因為我生活的圈子特別窄,我沒有見過更多層次的人,更多那一面空氣里的人,或者角落那一面的人,我見得很少。因為我從小在大院兒里長大,然後我一路讀著全中國最好的學校,22歲就發財了,24歲還出名了,讓我怎麼去看這東西?27歲的時候我開了自己的作品音樂會,本來就自我感覺良好的我就開始自我膨脹得不行了。記得那時候龍丹妮和汪涵來我們家採訪我,我穿個睡衣就出去了,穿個大浴袍在沙發里蜷著讓人採訪。所以我倒想讓自己去努力一下,關鍵是不帶錢出去流浪,和真沒錢是不一樣的,我又不是沒出走過,最後不還是餓得要死的時候被家人接回來,滿桌美食等著我嗎,所以我沒法去體驗。沒經歷過那樣艱苦的生活,生活的圈子裡也沒有那樣的人,所以我沒辦法用冷酷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

對我來說一分錢不帶去要飯那都不叫瘋狂,這個事情我也做過,當初和家裡人打賭,因為我想組樂隊,他們不讓,便想為難一下我。他們說你敢嗎?你敢拿把琴就走嗎?我說我敢。於是爸媽就搜我身,把錢都搜光了,給我買了張火車票讓我去天津,說一禮拜後你再回來,如果你堅持下來,樂隊的預算和資金立馬就撥給你,因為組樂隊要花很多錢,為了我能組樂隊我心一橫就走了。雖然我們家心疼我,只讓我去了天津,爬也能爬回來,但真一分錢不帶就上天津那也挺要命的。我一分錢沒帶就去了,只能路邊彈琴賣唱,問題是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打一個電話我們家派車就接我來了,弄一大桌我愛吃的菜,你說這我怎麼體驗?我要體驗的東西是真沒有體驗過,未來也不一定能有,那個無窮無盡看不到邊的壓力不叫體驗。你說我只是身上沒帶錢包,這叫什麼體驗啊,所以我沒辦法,我就是缺乏這個,所以我沒有豐富的眼睛,沒有能看穿各種各樣的人的眼睛。崔健就這麼說過我,說我就是公子哥,他說,看你就只能寫風花雪月。我還狡辯,我說咱各自代表一小群人,加起來不就為全體人民服務了,是吧。幹嗎得要求一個人為所有人服務,為所有人寫東西啊,我就為這些人,你為那些人寫,咱加起來,您占的「股份」多點,我占的「股份」少點,因為我代表那群人不太多,咱們一塊兒為全體人民服務。

我知道我的大量的感動和美感都是看書看來的,我也沒什麼經歷,我也沒什麼起起落落,說實在的我也沒工作過,我都沒說上哪兒上過班。我在二十二三歲就開林肯,拿了一個磚頭那麼大的手機。所以我還真的不太知道這社會什麼樣。但是我也說了,我說藝術家為全體人民服務,以及為整個時代服務,說的不是某一個藝術家,說的是全體藝術家,每個藝術家把自己能代表的那些人能給代表了,大家加起來,就把這個全體人民給服務了,就把這整個時代記錄了。那我記錄我代表的這些人,就是我稱作「小學調皮,中學早戀,大學頹了,然後長大了竟然不可思議地養活了自己」的那些人,我覺得能為這麼一些人服務也挺好。

但是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有這個缺失,這就是對一個做藝術的人來說是致命的,就是你不是真的了解這社會,我對人、人心、人性,缺乏那種真正的敬畏和那種膜拜感。因為我沒有見過幾個堅強的靈魂,我見過的都是一堆臭知識分子,所以我就缺失這一塊,而且我不知道這個跟不冷酷有沒有直接關係,我這人不冷酷是一個大問題。你看所有大師的東西,不管是電影也好、音樂也好、文學也好,你看著它們首先你看到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冷酷,所以那些大師才勇敢,我是只要到了這事兒的時候我就繞一圈兒跑了,我從來不敢寫這些冷酷得刺痛人心的東西,哪怕人心裡的一些陰暗面,我都不敢直面。

我發現這個以後我就納悶兒人家怎麼那麼冷酷啊,我閱讀作品的時候我都覺得這些大師太冷酷了,問題是他就那樣。就連6個月的「那半年」生活也沒有讓我變得冷酷。我估計得再來六年才有可能,但是也有可能我這輩子,這基因就是陽光跟樂觀,所以這基因就導致我沒辦法成為那樣冷酷的人。幾年前看過一個紐約猶太人寫的《大英百科狂想曲》,把他讀大英百科的心得寫得幽默睿智,覺得很爽。再加上他說讀這套書需要兩年,很能修身養性,因此一直有咬牙讀一讀的想法。只是名利場讓人凌亂,日日為浮雲奔波,本以為這個願望和我一直想翻譯一本小說一樣,要到60歲退休才能實現。這回本打算把書運進來,沒想到在看守所總共不足千本書的小小閱覽室里赫然發現沒開封的一整套!這是否是人們所說的「神啟」?因此我就提前看了這套我本應退休才看的書。我在裡邊我也看到,有十幾年都關在裡面的人,他們也很樂觀啊,還有那三天就想死的呢,還有的為了減刑去陪死刑犯眼睛都讓人家摳出來的呢。所以其實跟這事兒還沒關係,我到底應該關多久,才能讓我變成一個大師,我真不知道。假如就算是關上10年能讓我變成大師,我也不願意拿這10年在那裡面度過啊。我也不想當什麼大師,當大師多沒勁兒啊,又孤獨又冷酷的。至於人生的終極意義,區區幾個月Behind the bars 恐怕不能妄談。你說的那些偉大的大師即使不坐牢也能洞穿迷牆,我輩關一輩子坐穿牢底恐怕也只能坐井觀天。我只是池中物,有一天能上岸看看,已經很知足了。

雖然看到大師好的作品我會長嘆,可是那些大師們是瞬間爆發出來的,他們不也得天天在那兒正常生活嗎?也許多半是孤單地生活著。我是老想讓大師們跟我分享創作經驗,可是沒有一個大師每天創作,畢加索還不每天都畫畫呢,不畫畫的時候,畢加索是多麼肏蛋的一個人啊。所以就沒辦法,我不願意當那樣的人,我寧可創作的時候撞「天花板」上了,沒關係,多弄幾個唄,是不是?多弄幾個,反正「天花板」在那兒,咱們橫向發展,路寬了、廣了,不也挺好的嘛,不一定非得當大師啊!

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把電影拍得更好點和恆大音樂順利上市。這只是願望,是對未來狀態的設想,我現在就是等著,反正一切該來的都會來,總而言之我已經從生活那兒拿了那麼多東西,現在是往外找補的時候了,屬於我防守、生活進攻了,但是四十多歲了我已經不怕了,來吧。年輕時候的心態就是總想踹生活兩腳。到了現在的年紀,明白了很多道理,不管年輕時多麼狂放不羈,最後都會被生活打得劈頭蓋臉。這也是一種無奈吧,最終我們只能向生活繳械投降。無論青春、愛情、荷爾蒙,生活都會統統收回的。

到這個年紀轉變心態這很重要,不然到這時候我還沒活明白就很慘。年輕人就應該狂傲,你別像老頭那樣,有什麼意思呢?我覺得這跟在美國做少數民族有很大的關係,因為我在那兒,誰都不知道我是幹嗎的。我在這兒少年成名,在行業里一直都在第一線,跑到美國去就是一五流的小導演、小作曲,琴彈得還沒人家賣琴的彈得好。我去買把琴,人家賣琴的比我彈得好太多了。可是他只掙3塊錢一小時,低於加州法律規定的8塊錢每小時,因為彈得好的人太多了。我又不住在富人區,我住在洛杉磯,他們沒人相信我在中國是著名的音樂家,因為在他們那兒,你只要寫過一首歌進過排行榜前40名,你就可以退休了。那至少是3000萬美金的版稅,我沒有錢住在富人區里。我在美國的製片人,他說:「你是著名音樂人啊?我不信。你看我住的這區多好,你看我200萬美金的房子,我拍過那麼多電影都不算我賺的錢,我只寫過半首歌,就我一電影主題歌的歌詞我不滿意,我就自己填了個詞。就是那麼半首歌的版稅,買了這套200萬美金的房子。」 洛杉磯房價遠低於北京,200萬美金已經是非常非常好的房子了。在美國沒人相信我寫過暢銷歌,在國內也沒有人那麼重視版權問題。大家都認為聽音樂不應該花錢,我和宋柯都是被網路侵權傷害過的人。

不是誰都可以擁有冷酷且洞穿一切的眼睛,人生閱歷、交際圈子等等決定了一個人能否看得懂、看得透。對我來說缺失冷酷沒什麼,有那麼多大師在,我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無法超越,所以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在我能力範圍之內寫最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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