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平的人力車

提起北平的人力車,話可長啦,最早北平人叫它「東洋車」,天津人叫它「膠皮」,上海人叫它「黃包車」,後來北平人把東字取消,乾脆就叫「洋車」了。

人力車問世之初,沒有打氣輪胎,而是硬膠帶卡在車圈上的,所以天津人一直叫它膠皮。早年先叔在世的時候,在清史館供職,從舍下到設在天安門左首的太廟,一直都是平坦的大馬路,家裡雖然有敞篷和玻璃篷馬車各一部,可是館長趙次珊、總纂李新吾都是先祖光緒九年癸未科同年,每天都是坐馬車來館,如果他自己也坐馬車到值,怕人家說少不更事,跡近浮誇,所以包了一輛人力車上衙門。

當時人力車都是死膠皮,拉車的又年長了幾歲,反而在館裡博得老牛破車的雅譽。先叔覺得以人力車代步,比起安步當車又高了一籌,何況清史館是個冷衙門,早點晚點到值也沒什麼關係呢!

過了沒幾年,打氣輪胎的人力車大行其道,大家都覺得人力車又經濟又方便,拉車的又輕快省勁,於是馬車漸漸被淘汰,由自用人力車取而代之啦。自用人力車可到製造廠訂製,車身不用說,是漆得鋥光瓦亮,車輪前輅,鑿花電鍍,車把後轄,起線包銅,輪圈鋼軸擦得是一塵不染,四隻車燈兩長兩短,要黃包車上所有飾件,一律黃銅煅燒,喜歡銀白色的一律電鍍,更顯得乾淨潔亮。車簸箕安上雙腳鈴,車夫在前車把上一邊是手鈴,一邊是四音喇叭。不用說自用車如此講究,就是年輕小夥子拉散車也有這樣刀尺的。有的人把自用車夫夏天穿上淺竹布鑲黑白大雲頭號坎,冬天藍布大紅雲頭號衣,大褂棉襖一甩,讓人一望而去是自用車,免得巡警找麻煩時摸不清底細。

夏天車上掛一塊素色布擋,既避風沙,又免日晒,到了冬天,在零度以下氣溫,西北風刮過真像小刀子割耳削臉地疼,於是人力車都套上深藍或深黑什衲的棉篷子起來。拉車的甩下大棉襖,往腳下一圍,車帘子扣得嚴絲合縫,寒意全蠲。當年地質學者李仲揆(四光),在北平因為工作過分勞瘁一度失眠,冬季他就天天出門聽夜戲,敖戲之後,坐有棉篷子的人力車回家。車一晃蕩,就引起他的睡意,一覺酣然,他的失眠症居然不藥而癒。還有一位摩登詩人林庚白,他在北平住在浸水河,他每天應酬甚多,微醺之後,詩興起來,每得佳句,酒醒即忘。他的包月車,連篷上裝有一隻電石燈,隨時記錄,他說他詩詞佳句,十之八九,是得自車上。北平舍下大門正對一座磨磚大影壁牆,因對面是馬圈盡量推展,所以門前顯得特別寬敞,加上兩旁重陰匝地,修柯戛雲,半人高石灰樹圈子,是藏茶具的好地方,左右上馬石,是殺一盤車馬炮的棋架子。舍下人口眾多,人來客往,成了無形的車口兒啦。

先君的乳母,我們尊稱嬤嬤奶,為人慈慧溫良,胸懷夷坦,西城貧苦大眾都叫她楊善人,凡是拉車的想拴個車(買輛新車叫拴個車)、沿街叫賣的小販虧了本,如果真有急用,找到她,只要她老人家手頭松翻,無不儘力幫忙。賣黃魚、糖三角兒是她的乾兒子,賣炸糕、打小鼓兒的也叫她乾媽,門口那幫拉散車的十之八九都管她叫好聽的。楊老太太出大門,一邁門坎,大家都搶過來拉,楊老太太坐車從不講價,有時身上不方便並不給錢,可是這般苦哈哈兒們,誰有了難處,楊老太太總是傾囊相助,給他們解決問題。這幫拉車的非常講義氣,楊嬤奶在北平病故,真有不少不認識的人來給她穿孝袍子送葬,足證他們的乾媽干姥姥沒白疼他們。

我學校畢業,第一次擔任公職,是在經界局補了一個主事,位卑職小,如果天天坐著自用馬車上下班,覺得挺彆扭,於是也弄了一輛人力車代步,拉車的人選可麻煩啦。門口拉散車的有「麻陳」、「小回子」、「賈老虎」、「小辮兒」,幾個人都是拉車裡一等一的好手,快而且穩,一些拉車的在街上拉著座兒看見是他們哥幾個,就沒有人敢跟他們賽車的。

有一天我在珠市日開明戲院,聽完梅蘭芳的《貞娥刺虎》散戲出來,一上車就有兩輛各有四隻電石燈自用車,把我的車夾在中間較起勁兒來給。我拉車的叫小回子,牛高馬大,兩腿快似追風,長勁十足,能夠從西直門一口氣跑到頤和園,而且從不服輸。現在既然有人跟他較勁,他自然求之不得,一過珠市口,我才看清車上兩位靚裝粲麗的美婦,敢情是花國四大金剛的「憶君」、「惜君」姊妹,我想她們一定走胭脂衚衕回蒔花館。誰知這兩輛車一直跟著進和平門,走到長安街天街人靜,小回子一使勁,可就把他們拋到後頭了,一直到西單北大街舍飯寺,他們去花園飯店才分手。過沒幾天大律師王勁聞在蒔花館請客,憶君告訴我說,她們兩個車夫耿大耿二是南城雙傑,我的車夫小回子是西城一霸,不打不相識,他們反而拜把子成了把兄弟了。想不到賽車還賽出這麼多事故由兒出來呢!

民國十六年我到上海,住在舍親李府,他們撥了一部汽車給我代步,我要求他家人力車借給我用。誰知上海自用車跟街車最大不同,一個是方車廂,一個是圓車廂,自用車跑起來顫車把,在北方只有花姑娘的自用車是這樣抖法,想不到上海自用車跑起來全是這副德行,我實在吃不消,又改坐汽車。我有事去蘇北,經過鎮江,一出火車站就坐上人力車,誰知經過京畿嶺下一個很長的陡坡,拉車的偷懶,他一揚車把,兩腳騰空,順流而下。幸虧車後有一個鐵鏃子把車擋住,否剮非鬧個人仰車翻不可。所以後來在鎮江凡是經過京畿嶺,我寧可坐蝸行牛步的轎子,也不坐人力車了。

蘇北的揚州,人一談起來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把個蘇杭、揚州說得天花亂墜。其實這些地方,街道之湫隘,實在出乎想像。路面都是石板砌起來的,永遠是濕漉漉一踩一出水,最寬的馬路,也不過僅容一輛吉普一輛人力車擦肩而過,時常有驚心場面出現。所以到了這些地方,我寧可安步當車,也不願坐車。

到了河南省的開封鄭州一帶,人力車車把也裝上一個布篷子,雖然跑來有點兜風,可是拉車免於再直花花地曬,頗為合乎人道主義,而且黃河兩岸土厚沙多,太陽曬在沙土上散熱不易,有個布篷遮陰,的確可以減少驕陽灼膚的痛楚。民國三十五六年初到台灣,台北市還有不少人力車,輪圈大,座位高,每次下車把腳總是蹲一下,等後來習慣了,人力車也取消了。抗戰之前,中國各省都有人力車,形形色色各有優劣,不過仔細衡量一下,北平的人力車還是最令人懷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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