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令人懷念的年畫

一到十冬臘月,北平大街小巷就平添一種市聲,吆喝「畫兒,買畫兒」了。

在早年,無論貧富,家家都要買幾張年畫給小孩,有錢的人家,都粘在更房、門房、下房,或是護窗板上,鄉間人家就把年畫貼在卧房炕頭上,藉以點綴年景,又可以哄哄孩子啦。

沿街叫賣年畫,在清末民初,平津兩地都極盛行。雖然全國各省都有這種木刻年畫,可是風格俗雅,各有不同。華北最著名的產地,有天津西邊的楊柳青,俗稱「衛畫」,有深州附近的武強縣,山東濰縣的楊家鋪,華中則有蘇州閶門的山塘路等處。

年畫無論南北,都是用墨線畫成,刻成木板再印,印出來只有墨線輪廓,然後著色。楊柳青年畫,都是挑選年輕女工著色,北方小姑娘多半纏足,不像南方赤腳大仙能夠下田,既然不能到田間工作,針黹之餘,年畫著色就成了她們的副業了。她們著色是一人上一種顏色,先把畫師著好顏色的年畫做樣本,然後在每張上著一種顏色,你塗紅我抹綠,各撿一色不用換筆,這種分工辦法塗起來非常快速,每個人一天能塗好幾百張。楊柳青因為操作都是女工,比較細緻工巧,產量不多,自然價錢較高,而且僅僅在平津一帶行銷。至於武強、濰縣畫年畫的男女都有,著色迅速粗放,甚至行銷遠及西南雲貴廣大地區。

蘇州年畫,又稱姑蘇版年畫。據康熙乙丑正科狀元陸肯堂《趨庭隨筆》說:「每年重九登高,一直到年尾大市,從仙塘路到虎丘,年畫鋪櫛比鱗次,遠地客商,爭來搶購,盛極一時。」這一段述說,足證康熙時代姑蘇年畫的好景是如何了。光緒甲辰正科榜眼朱汝珍在他的《玉堂札記》里說:「太平天國攻陷蘇州,縱火半月,虎丘一帶遭劫最慘。」閶門外山塘路到虎丘,全被匪兵亂民燒擄一空,原有年畫版悉被劈成柴燒。而這些年畫,一般人家都認為是應景點綴,年年換新,沒人留心保存;文人墨客,又認為粗俚不文,難登大雅,不屑保存,使得年畫幾近絕跡。到了光緒初年,民間元氣漸復,蘇州年畫才在桃花塢又熱鬧起來,可是藻繪塗丹,跟乾隆年間鳳格迥異了。

年畫究竟始於何時,現在雖然已經無法詳考,可是當年考古學家福開森氏藏有幾張年畫,經過多位考古家考證,從紙張跟顏料上看,確定是明世宗嘉靖年代的年畫。年畫中有一張是《雲台二十八將》,圖紙角上印有「嘉靖四十一年王二吉制」字樣水印,其餘幾張墨色紙張完全相同。明朝嘉靖年代就有年畫可以確定無疑。

高陽齊如山先生生前對於收藏興趣極濃,他有幾張康熙年畫,跟法國公使館參事杜博斯(中國年畫收藏家)珍藏的康熙年代幾十張年畫相互印證,從印工清晰、著色精緻上斷定是康熙年代產物。

自嘉慶以迄道光,年畫大部分是率由舊章原版印鐫,都還不離大譜,經過髮匪蹂躪擄奪的浩劫,康熙年畫已蕩然無存。到了同治光緒時代,聽說他們幼年都愛聽官監們給說《七俠五義》、《小五義》民間故事以及公案、說部,影響所及,於是年畫又熱鬧起來。宮中雖然無處張貼,可是官監們偷偷買進官去托裱裝訂起來,供小皇上休閑時閱覽。所以這時候年畫如智化沖霄樓盜盟單,被壓在月牙刀下,艾虎借七寶刀削月牙刀救師父,黃天霸拿一枝桃射虎,中鏢倒地,布局、衣飾、神情、姿態都出名匠手筆,刻畫得傳神人理。據說當時有一位年畫師傅叫戴連增,因為年畫凈掙下四五百畝地養老呢!

齊如老有一年在螢橋河邊茶座瀹茗,跟我談到年畫,他說:「年畫約分七類:一是勸善懲惡的畫,二是歷史畫,三是兒童畫,四是風俗畫,五是吉利慶祝畫,六是俏皮歇後語畫,七是戲劇面。這些年畫,有些是關乎風俗習慣,影響社會人心的好體裁,可惜我們的新舊學者認為是村農野老的玩意兒,沒有加以重視。久而久之,自然歸於淘汰,反而是外國人視為中華國粹,想起來真令人可嘆。

「當年日本人在南滿鐵路博物館收藏有幾百張,法國巴黎博物館收藏更多,並且把它分類,我也搜集了兩百多張,可惜都沒帶到台灣來。」

北平的畫棚子,每年一過臘八,席棚就都搭起來了,都在東四、西單、鼓樓前一帶。其中西單牌樓一處是同懋增、同懋祥兩家南紙店搭的,生意興旺時,晚上點燃兩隻打汽燈,照耀勝過白晝。樣張畫掛五層,要哪一張,立刻有人在畫案格子里,一抽即得,有條有理。據說這種方法,是從舊式衙門裡案卷房學的。北平名小說家耿小的,他小說里歇後語最多,畫棚子從搭起來那天他就要去畫棚里溜達溜達,凡是有歇後語的年畫,他就買回來,作為他寫作的資料,而且運用得當並俏皮。

現在棲遲海陬,想起當年殘冬歲尾逛畫棚子,燈下看畫情形,已經是半甲子以前的事了,現在給兒孫輩講講說說已經變成老人說古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