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龔雲甫想起幾位老旦

《國劇月刊》第七十九期登有一篇《回憶龔雲甫》,讓我想起了當年若干老旦行往事。筆者從小就是戲迷,對於老旦、老臉、小丑、小生猶有偏愛。龔雲甫是玉器行票友下海,早期戲單只寫龔處而不標出他的大名,一方面是恭維他,另一方面表示他是票友下海。龔老天生是一種慈祥俊邁老婆婆型,他冬天皮帽子皮大衣圍脖子一圍,活脫兒像個老太太。扮起釣金龜的康氏,就是個老貧婆;扮起辭朝的太后就是元勛命婦,雖非絕後,至少是空前。比他稍微早一點有個謝賓雲(外號叫謝一句)扮相能富貴而不能貧賤,每齣戲只要一個滿堂彩,其餘就敷衍了事啦,和龔老從出場一直卯到底的敬業精神,那就沒法相比了。有一年蘭芳在開明貼《六月雪》(又名《斬竇娥》),特煩龔老的老婆婆,三九天又趕上下大雪,龔老重感冒發高燒,他把郭仲衡找到後台給他打針吃藥,到了場上一絲不苟,感動得蘭芳直掉眼淚,下了裝親送龔老回家,馬上又找出一隻吉林老山人蔘給龔老送去補補中氣。這些舉措足證早年梨園行情誼是多麼淳樸敦厚。

票友松介眉,玉靜塵(卧雲居士先票友後下海)都給龔雲甫磕過頭,所以龔老對他倆都是愛護有加。松介眉天賦雖非上駟,可是他對技藝能夠鑽研不舍,持之以恆,永遠保持票友風度,不撒紅票,不拿黑杵,玩意兒中規中矩不離大譜。玉靜塵絕頂聰明,扮相雍容,嗓筒受聽,學玩意兒碰爺高興,一出《長壽星》雲彩蒼勃,吐字亮拔,不作第二人想,後來因為困於煙霞,抗戰末期下海搭班,終至抑鬱以終,非常可惜。

陳文啟也是一位能富貴不能貧賤的老旦,文啟實大聲洪,凝光琬琰,《雁門關》的余太君是他拿手活,讓他來個《游六殿》就顯出不十分對了啦。

李多奎有一條好嗓子,曾經拜過龔雲甫,可是他自以為是的地方太多,後來龔也就不盡心指點了。李的胡琴是陸五,手音道勁,是孫老元後第一人,上得台去,一個閉著猛唱,一個低著頭猛拉,袁項城的女婿薛觀瀾說:「李多奎有一齣戲比龔雲甫都好,那就『天齊廟斷後龍袍』,李宸妃雙目失明,李多奎橫豎是閉著眼明唱,跟真瞎子一樣。」後來傳到李多奎耳朵里,閉眼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珂是一唱大段戲,老毛病還是改不了。他是半路出家,所以臉上身上都沒戲,因此他搭班,只能唱單挑的幾齣老旦戲。當年程硯秋的四大金剛王又荃、文亮臣、吳富琴、曾連孝背叛了他,改傍新艷秋,程四極想拉攏李多奎加入秋聲社,雖然出重金,李多奎始終不肯點頭。後來李多奎跟人說,程四爺儘是私房本戲,我這老八板的玩意兒只能唱前場單挑戲,讓我天天跟他排本戲,實在力有未逮,所以他不願給人做跨刀老旦。李多奎水音特佳,聽說他最喜歡泡澡堂子,每天在大池子連喊帶吊,論水音那是誰也比不了的。「紅衛兵」造反,他那寧折不彎的性子,是不會有什麼便宜的,近兩年也打聽不出他的消息,據內地逃港梨園行人說,他在「紅衛兵」造反時,已魂歸天國啦。

醜行頭郭春山跟我說過,老旦羅福山原來是唱開口跳的,因為有嗓子,時常客串老旦,本來譚鑫培唱《天雷報》,必定是請慈瑞泉客串姥姥。有一次老譚貼出《青風亭》,慈瑞泉得了重感冒,爬不起炕來,救場如救火,羅福山自告奮勇,把慈瑞泉的戲給接下來,雖然是現鑽鍋,居然跟老譚配合得嚴絲合縫,有此肇因,才激發他改行唱老旦。早年羅福山唱「得意緣干戈祖錢」,耍起大棍來,使出渾身解數,還能落個滿堂好呢!他最大缺點是面目黧黑,扮相太差,所以不能大紅大紫。孫甫亭一直傍著萄惹生,苟的本戲都有他的份兒,黃桂秋在北平唱《春秋配》,一定是孫甫亭的乳娘,他說孫甫亭配戲蓋口嚴謹,「打柴」一場站的地方,非常合適,蓋口又嚴,所以旦角唱起就舒服多啦。

文亮臣也是票友下海,後來傍上程硯秋,一些老旦單挑的戲就全擱下了,文的臉上長滿了葡萄坑的小麻子,俗名橘皮臉,扮起來活像積世老婆婆,下台之後說話動作慢條斯理,也像一個老媽媽,同行背後都叫他文老太婆。他給硯秋記戲從沒誤過事,後來秋聲社四大金剛集體投奔新艷秋,程四把個王又荃恨得牙痒痒,唯獨對文亮臣未出一句怨言。可惜好景不長,新艷秋遭了官司,戲班報散,文亮臣也就改行做小買賣啦。

來台之後只聽得杜夫人唱了兩出滿了滿調的老旦戲,盛世母音,堪為下一代的楷模。現在各劇團,雖也培植了幾位坤角新秀,可是都是雌音太重中氣不足,遇到大段唱工,很有點替她們提心弔膽的感覺。至於幾位男老旦上得台去隨隨便便,完全以交待公事為目的,想起當年龔老發高燒到三十九度仍舊咬著牙登台,那種敬業精神,相去就不可以道里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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