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舊式戲園子里的副業

前幾天有幾位台大中文系的同學,陪著一位法國佬叫費爾德斯的來看我。他們給我介紹,費的祖父做過北洋時代法國公使館的參贊,是一個京劇戲迷,跟北平當時的梨園名角,都有交往,尤其唱花臉的,都是他的好朋友。同時他給當時戲園子里里外外,及在園子里做小生意的照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照片。費本人是研究歌劇院服裝道具設計製造的,可是他祖父留下的照片,他怎麼看也看不懂;把照片帶到台灣來,請教他們幾位,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陪他來跟我談談。

費君說,在歐美稍具規模的劇場,差不多都有酒吧餐廳等等的組織,可是都在演戲看戲劇場之外,另外有布置輝煌的廳堂廊廡,供觀眾們吸煙燕息。根據他祖父說:「在中國聽戲的地方,喝茶、聽戲是攪在一塊兒的。」就照片上顯示,戲台下面設有方桌,不但茗具齊全,而且有短衣提壺的往來奔走,豈不攪亂台下人的聽戲么?關於這一點,我告訴他中外不同風俗,最早中國人聽戲的地方叫茶園,他們基本營業是賣茶,後來本末倒置,以戲為主,賣茶反而成為副業了。有時自己做,有的包給別人做。他們的包法,是上多少座,交戲園子多少錢。每一個座賣多少錢,是包主的事,園主是不過問的。照片里有一張,好幾位直著脖子瞪著眼點人數,那就是查座兒呢!樓下大池子、小池子、兩廊、大牆,除了正中有官座是留給軍警督察處抱大令來的官差坐的外,其餘都在這個範圍以內。至於樓上上下場門各留一個包廂,給地面上有關機關招待上級外,其餘包廂散座,就都包給各大飯館子了。各飯館分包到手之後,有客人來吃飯,想聽戲,就告訴飯館子訂座。如果客人想聽廣德樓譚叫天的戲,碰巧這家沒有分到廣德樓的座兒,他可以跟別家飯館串換一下。若是我們自己去訂座,那是絕對訂不到的。在那家飯館吃飯,飯後聽戲,飯館子照例是派夥計去送茶的,這種茶自然比戲園子里的茶要高明多啦。

筆者幼年時節,世交錢子蓮在清代是有名的南霸天,先祖把他收服,在京南梁格庄務農授徒。他時常到北平來,一來就住在三義店,來了總要到我家帶我下下小館聽聽戲。他最愛聽楊小樓的武生戲,路三寶的潑旦戲。有一次,我們在泰豐樓吃完午飯,到廣德樓聽路三寶的《馬思遠》,泰豐樓對錢三爺特別恭維,先送水果,後送蜜餞乾果,最後熱騰騰的肉丁饅頭炸春卷,外帶竹筍清湯,鮮芳百品,羅列盈前,我撐得連晚飯都沒吃。我當時曾經想過,這樣殷勤招待,將來這個賬可怎麼算呀!

另外有一種人,大約跟園子里人認識,到了中軸戲一上,他就把現買的極品香片,用將開的滾水沏上一大錫壺,外面罩上保溫棉套提到園子里來。他們眼睛很尖,一看就知道哪位是落門落檻肯花錢的茶客,趕緊倒上一杯熱騰騰、香噴噴、酞釅適度、冷熱合口的好茶,一碗不夠可以再來,待一會兒轉過再給您斟上一兩杯;等最後武戲一上場,他拿茶葉紙到後台把水牌上第二天戲的演員七歪八扭抄下來,送給喝過茶的客人看。一方面是討茶客的歡心,二則該叨光您幾文啦。有時他們也會遇上看走了眼的茶座,雖然衣冠齊楚,派頭大方,可是到了該掏錢的時候,不是出手不高,甚至昂然不睬,他們管這種人叫「棒錘」。當年湘南名士袁伯夔初到北平在三慶聽戲,不懂這種喝碗茶給錢的規矩,他每喝總是三四碗,結果一毛不拔,戲園裡的人給他起了個綽號——水晶棒錘。他跟樊樊山、羅癭公一塊兒去聽戲,樊、羅二位是左一碗右一碗地喝,袁也想喝,人家知道他一毛不拔,就不給他倒,後來羅癭公知道內情,連外號都告訴了袁伯夔。再去聽戲,因為樊、羅二位打過招呼,所以也給他倒上熱茶,他一高興把懷裡打簧金錶賞了賣茶的老頭兒,從此在各戲園裡叫響水晶棒錘變成袁大人了。

這一打照片里,有一張托著小木盤賣東西的,這個行當在光緒宣統年間戲園子里還很流行,到了民初就少見了。廊坊二條、琉璃廠火神廟一些小古玩鋪玉器作,為了招攬顧客,時常派人到戲園子里去賣點小古玩,大致是漢玉、扳指、煙嘴、印章、鼻煙壺、玉帶鉤、玉牌子,再不然就是文房用具,或是婦女用的簪環首飾家常日用珠翠。在戲園子里賣古玩玉器,有三項不成文規定:第一不準吆喝;第二隻准登樓售賣(因為樓上坐的都是文士官員);第三物件須放在托盤裡,不準用帶蓋兒的提籃捧盒。李盛鐸前輩在戲園裡買過一方閱微草堂小琴硯,是紀曉嵐三考以及後來欽點大主考所用的硯台,硯旁邊款有紀昀親鐫的題記。李得此硯後,視同拱璧,不肯輕易示人,結果還是讓水竹村人徐東海軟磨硬要拿去。李寫了一篇《煮硯記》,披麗雋拔,諷而不傷,的確是一篇幽默好文章。後來大概怕徐東海難為情,所以沒有收入他的文集里。江東才子楊雲史也在戲園子買過一隻漢玉秋蟬,玉雖不算十分殉潤,可是雕琢古拙瓊秀,加上他系在腰裡日夕盤拂,璇玉瑤珠,球琳美備。據說他在北里昵一名花,小字玉蟬,已論嫁娶,突然病逝。他在戲園看見有人兜售佩玉,居然有隻玉蟬,為紀念彼姝,沒有還價,就把那隻玉蟬買下來丁。現在知道在戲園子里賣玉器的人,已經不多,這些風流韻事知道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

根據無補老人趙次珊說,早先北京的茶園是沒有打手巾把兒的。先是天津下天仙有兩家茶園開始給客人打手巾把兒,這個風氣到了光緒末年,才傳到北京的。早年北京人請朋友下館子吃飯,餘興是戲園子里聽戲,珍饈肥獰,飲啖之餘,除了酒後思飲,油汗盈額,能有一把滾熱手巾擦把臉,的確痛快舒服,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所以這項生意很快就發達起來,後來因為人人使用,難免傳染各種疾病,一般講求衛生的人不敢使用,加上警察的禁止,大約時興了一二十年就漸歸淘汰。別看他們十條手巾為一捆,樓上樓下,飛來擲去,很少有失手事情發生。在人群里拋扔自如也得說是一種特別技術,尤其在第一舞台,從樓下池座,扔到三層的散座,毫釐不爽,又得有蠻力,還得會使巧勁,這種手法,絕非一般「力笨頭」所能勝任的。北平老舊家關家大院何家,有位公子覺得這個行當好玩,愣是跟中和園一個扔手巾把兒的高手老紀攏眼神,練準頭。何家花園子里有一座花神祠,玉清金闕,飛檐拂雲,手巾把兒扔上扔下,已經練到百無一失。踉老紀到園子,脫去長衫客串幾次,也都揮灑自如。有一年冬令救濟大義務戲在第一舞台,連演兩天,這位大爺一定磨煩老紀要去一試身手,頭一天,倒也平安無事,第二天一個揩完臉的手巾把兒,從三樓往池子里扔,偏偏扔在池座京師警察廳總監李壽金座前的茶壺上,當時濺了李總監一身茶水。李以扔手巾把兒太冒失,一伸手就給何大少兩個嘴巴!當然惹下一個小麻煩,後來還是王士珍、江朝宗出面擺平,從此何大少因扔手巾把兒,反而變成北平的聞人了。照片里,有一張是扔手巾把兒的,可惜看不出是哪家園子,如果是第一舞台就更精彩啦。

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定的規矩,只有賣雜拌的准許在園裡亂串,外帶吆喝。賣雜拌兒的所賣糖果,不外是花生、瓜子、核桃占、梨膏糖等等。去聽戲的人,多少抓點兒花生瓜子,買點兒糖果解悶,要是請客,更是非買不可,否則他老站在你旁邊磨煩。為了耳根清靜,差不多的都不等他開口,隨便買點兒糖豆算啦。賣雜拌兒中有個叫傻二格的,據說他是清官點心房出身,豌豆黃、芸豆卷、木樨棗、五香栗子都做得特別精細好吃。到了民國,就讓煤市橋天成居請了去,專做這幾樣小吃給客人下酒。在午飯已過,晚飯未到時間裡,准許他做幾樣零食到戲園子里串賣,算是他的外快。前門外戲園子很多,他只去東廣、西廣兩家。東廣是廣和樓,在內市裡,富連成科班兒經常在那裡唱白天。西廣是廣德樓,在大柵欄斌慶科班,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那裡演唱。傻二格愛聽小科班兒,科班兒里未滿師的小學生都管他叫傻二大爺,吃他東西,有錢就給點,腰裡不方便也就算啦。他做的豌豆黃、芸豆卷固然是細緻精美,木樨棗是軟硬適度,紿不護皮,五香栗子,口兒割得不深不淺,外皮一剝就掉,所以老主顧看見傻二格,就是當時不想吃,也要買點兒帶回家去逗小孩。早先富連成不賣女座,真有婦女在樓門口跟傻二格買了包回去的。其實天成居樣樣都有,據說總是沒有傻二格端到戲園子賣的好吃,一鍋煮出來的東西,怎會味道不同,我想無非是心理作祟罷了。照片里雖然沒有賣雜拌兒傻二格照片,可是他做的豌豆黃一定嘗過。

從前演戲既無宣傳,又不貼海報,更沒有新聞紙。每天演的都是哪些戲,事前也沒處去打聽。在程長庚主持精忠廟當廟首時,他做事一筆一畫,絲毫不苟。各園戲的戲碼,在頭一天,都得定規好了,並須呈報該管衙門,不許更改的,還訂有罰則,非常嚴格。住在戲園附近的人,想聽戲當天到戲園子門裡甬道一看,有一座碑必定碰碑,有幾對錘必定是八大鎚。到了光緒末年,譚鑫培全盛時代,規矩可就差多啦。老譚的懶散不守時間,在梨園行是出了名的。他在上演之前,往往不開戲碼,有時定規之後,又常常臨時再改,所以當時的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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