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曾看過的北方廟會

在幼年時節,讀《彭公案》、《施公案》、《七俠五義》、《永慶昇平》等一類舊武俠說部,看到勝官保的龍頭桿棒,能屈能伸,還能暗發子午悶心釘,把敵人一兜一卷,就是一溜滾兒;黃天霸襲先人餘蔭三枝金鏢迎門三不過;歐陽春七寶刀削鐵如泥,就是白菊花晏飛的紫電劍碰上,也要缺口;山東胖馬大鍘刀,刀沉力猛,面前無三合之將。據說像這樣英雄人物,偶然間也會在廟會上拉場子賣藝,或是替朋友向同道闖字型大小爭地盤兒,顯顯身手。所以北平各定期廟會如隆福寺、護國寺、白塔寺、土地廟,不定期一年一度太陽官、蟠桃官,凡是開廟拉有把式場子的,我總要想法去瞧瞧才得心安,以免錯過眼福。

年復一年,雖然一場不漏,不但真正打鬥沒遇上一次,就是有踢場子,也是劍拔弩張,虛張聲勢。眼看動手過招,就有當地有頭有臉好管閑事的人出來兩邊一說合,小飯館一擺請,滿天雲霧立刻化干戈為玉帛,你兄我弟,又沒有熱鬧可看啦。

有一年三月初三王母娘娘壽誕,北平西便門外蟠桃官擴大慶祝,加上北平牙行紅果高家老太太八十大壽,重孫子彌月,兩檔子喜慶事,在娘娘神座前搭了一座金飾鱗鬣四戶八牖的戲台,名為草檯子,實際雕蔓煥彩,比正式戲園子還要雄壯侈麗。據說請來的名角是上海新到的劉藝舟,演的戲碼是《太平天國》,文武場面固然與眾不同,唱做服裝既不像京戲,又不類話劇,新穎別緻,讓北平人大開眼界。四眼狗跟陳嘉梁開打真刀真槍,手叉子,二人奪打得套子新奇驚險,而且嚴絲合縫,比京劇《三岔口》還打得火熾猛烈。最後一場曾九帥掘地道攻破金陵城有洋槍火炮,想不到野檯子戲比京腔大戲還來得偉大壯觀,從此對野檯子戲發生極大興趣。後來只要逛天橋,不管是新舞台、燕舞台、燕樂舞台、振華舞台,都要進去張望張望,可是十之八九,是半班戲,不是夜雷周子琴,就是花為媒老媽開嘮俗不可耐的戲文,久而久之也就興趣缺缺丁。

有一年中秋節前兩天,先伯祖的拜弟錢三爺來賀節,他早年是北京四霸中赫赫有名的南霸天,不但手上一對日月風火輪功夫好,還能打能接各種暗器,槍法准到不用瞄準能把天上飛鳥打下來。後來被先伯祖說服收為部屬,積功升到把總,辛亥年先伯祖在伊犁去世,他也退歸林下,回到廊坊定居,一方面務農還教幾個徒弟,每逢年節依舊親來舍下道賀的。他這次來拜節,偷偷告訴我說:「離廊坊不遠有個村子叫落岱,今年年成不錯,又搭上五穀神農廟落成開光,唱三天草檯子戲,最後有泊頭鎮的精一武館選派四名高手,來落岱跟我們集賢講堂以武會友,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練功夫嗎?這回我可能要露上一兩手,你如果有興趣,就跟我到京南去玩上兩天。」這種場合我是久已渴欲見識見識,有三爺爺帶我去,家裡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所以欣然就道。

神農廟前對著正殿臨時搭有一座戲台,高有一丈開外,比一般戲台要寬敞嘹亮,戲台兩旁,高搭席柵,也比平地高出三四尺,左邊安置地面上彈壓席,右邊是附近各鄉鎮紳董偕帶眷屬的雅座。錢三爺黑騾子帶篷兒的二套車,卸了騾子,前轅用二人凳架在戲台底下正中間。我們入場時,廟前廟後,排滿了吃食攤子,再不就是賣化妝品、零星首飾跟賣耍貨兒的,雖然擠得人山人海,可是各處信道都有聯庄會人把守,暢通無阻,秩序井然。錢三爺告訴我說待一會兒有練把式的,因此戲台搭得特別結實。台板是三寸見方木樁子,牛皮繩扎的雙交手,用多大蠻力,也別想給戲台震坍了。我們吃過午飯就進場,坐在二套車上聽戲,得瞧得看,台上演的《桃花庵》,據說是從唐山約來的名角,服裝嶄新,唱做也很賣力。接下來是一出武戲《佟家塢》,李萬春童年唱過這齣戲,飾馬玉龍,短打軟扎巾,使鏈子鞭。台上這位飾馬玉龍的叫趙連升,不知是不是富連成坐科酌短打武生,他在台上擰了五十二個旋子,擰到三十個就有人叫好,往台上扔紅包啦。旋子越擰越沖,紅包扔了滿台。接下來換了河北梆子《拾玉鐲》。飾劉媒婆的叫孟三省,滿嘴灤州口音;飾傅朋的叫鄧蘭卿,是林顰卿班裡當家小生;飾孫玉姣的叫金少仙,柔情綽態,顧盼燁然,雙鉤纖纖,走起台步來搖曳生姿別有風韻。錢三爺說:「金少仙是聯庄會會長汪兆西的義女,大概這齣戲是特煩,汪五爺恐怕還得另外破費幾文呢!」話沒說完,忽然從上場門出來一個愣小子,餓虎撲羊直奔孫玉姣,把她頭面上一枝珠釵很快拔了下來。等金少仙兩手一擋一攬,愣小子一彎腰,把她大紅繡花鳳頭小鞋也脫了下來,轉身跳下台來,鑽到人群立刻不見。事出突然,場面鑼鼓頓息,只好打住。錢三爺說:「早年當地唱野台戲,有一陋俗,凡是唱到花旦小丑的玩笑戲,Ⅱ:在打牙涮嘴,如果誰家有年老病人,有孝心的子孫們跑上台去搶一朵珠花,或是一隻絨花,回去給病人帶上,不但病可痊癒,還能延年益壽。事出孝子奉親,從來沒有人攔過,不過這次搶了頭花,又扒人繡鞋,就近乎輕薄,如果這個愣頭青是泊頭來的,恐怕是沖著汪會長的,那就要惹出是非啦。」追的人回來,人雖然沒追著,有一位小夥子撿到一頂氈子秋帽,帽里有大順二字,證明是泊頭方面東光的傅大順子乾的好事。

京劇草草終場,換上來是以武會友,有剛才那個岔子,雙方都是臉紅脖子粗的在台上呶呶不休。錢三爺怕他們惱羞成怒,借著比武真的動起手來,因為早些年,也是為唱戲,雙方來了一次犬械鬥,雙方各有傷亡。若不防患予未然,可能又是一場禍事。錢三爺跟雙方都有個不錯,不能見事縮手,只見他從我身旁一縱身就上了戲台,雙方對這位老爺子似乎都相當敬重。錢三爺說:「給神農大帝開光唱戲,仰答天麻,本是一樁吉祥事兒,要是因此弄出幾條人命來,就失去原來謝神的誠意啦。為那個獲罪於天,上天降災,豈非得不償失。既經查明傅大順是東光來的人,不管你們雙方有什麼過節,大家不是遠親,就是近鄰,現在既然由我出頭了事,希望給我個老面子。以往泊頭落岱的恩恩怨怨,一概擺過去不提,一床錦被蓋起,就事論事。大順子擄了婦道人家小鞋子,總算輕狂失禮,晚上由我在神前擺請,大順子當眾給金姑娘道個驚賠個不是,那樁事就算一了百了。」泊頭來人挺身說話的是精一堂二當家的,先還說東說西強詞奪理,還有點兒不情願。錢三爺一發急,把手上揉的一對鋼膽,沒使勁就捏成鋼片啦!對方一看錢三爺手上功夫,如果不點頭,一定也落不了好回去,本來是自己這方理屈嘛!這一攪亂,以武會友三場比斗,免得別生枝節自然告吹。我雖然沒有看見錢三爺動傢伙練個三招兩式,這一手捏鋼膽,也就夠瞧老大半天的了。後來我在湖南長沙看顧汝章、柳森岩擺擂台,聽長沙國術館長萬籟聲說錢子蓮內外功都非常精純,他跟許禹生都是北五省了不起的人物。

民國二十三年,我在北平曾經遇錢三爺的侄公子直庵,我問他神農廟的香火如何,他說今年還唱了一台酬神戲呢!驀然之間,當年在落岱聽酬神戲的情景,又在腦子裡一幕一幕上演,想不到過半世紀之後,文建會居然在北市青年公園仿照《清明上河圖》搭建一座古色古香的戲台。根據報上刊載的現場圖跟我在落岱所看的戲台,一座席多於竹,一座竹多於席,此外榱棋蘆簾,桁梧復疊,大致相同。對戲台尚且肯如此下功夫,可以想見參加昀五花八門的民間藝術,必定是千挑百選精彩絕倫,中國博大精深的民間藝術,不但維繫不墜,進而發揚光大,吾人將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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