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帽子雜談

古人規定,男子二十而冠,男孩子到了二十歲,一戴上帽子,就算是成人啦!毛頭小夥子,顯然是沒有戴帽子,這個典故,大概就是這麼來的。台灣冬天不算冷,沒有凍耳削臉的寒氣,加上近年男士流行留長頭髮,掩耳垂鬢,當然冬季更用不著戴帽子了。

前些天在光華商場古玩鋪,隨便閑逛,同去的崔兄跟我說:「你看,這個直古籠統的花瓶,還布滿了幾個窟窿。」我一看告訴他那是帽筒,清代朝冠有頂有翎,所以升冠之後,把大帽子架在帽筒子上,以免碰了頂子,窩了翎子。目前已無所用,真正成為古董了。

現在一般專門外銷手工藝品商店,都陳列有六瓣黑緞子邊、紅綠花緞子心的瓜皮小帽出售,實際這種瓜皮帽,只是一種耍貨,並沒有人戴的。當年溥儀未成年住在紫禁城未出官前,他戴的便帽是六瓣天藍色緞子、鑲金色嵌黑絲線壓邊,頂上釘有乒乓球大小紅絲絨結,瓣穗長有二尺,厚盈一握,一磕頭瓣穗紛披,非常好玩。

清代對於冠戴衣著,都有一定製度,每年三月換戴涼帽,八月換戴暖帽,由禮部奏奉核定日期,大約總是三月、八月二十日前後,換戴涼帽時,婦女皆換玉簪,換戴暖帽時,婦女皆換金簪,一切都有規定,不能隨便亂來的。

早年戴便帽,所謂瓜皮帽,講究頭頂一品齋,一品齋的便帽是最出名的。他家所用的緞子,都到杭州綢緞莊訂織的三三緞子,烏黑髮亮,絕不起毛。雖然襯紅布里,可有軟硬之分,硬胎的挺刮光致不能折褶,軟胎的可以折起來,揣在懷裡非常方便。夏天換季,就戴官紗或實地紗便帽了。紗便帽也有軟硬之分,硬胎內襯細竹皮編織的帽里,斐然有光,讓人有凝重之感。江南一帶早年也興戴瓜皮帽,以軟胎居多,素緞暗花,也甚雅緻,只是頂部過分尖削,南式北派一望而知。關於帽頂,北方人如果椿萱在堂一定是紅帽頂,不是素服穿孝,不準用黑帽頂;南方對此則不甚在意,尤其商界人士帽結,都是易紅為黑了。

北地冬寒凜冽,還有一種黑緞便帽,續有棉花的棉瓜皮帽,那當然只有硬胎一種,商店跑外的,還有外加黑緞子什納觀音兜以禦寒者,由頭至頸都可不受風雪吹襲。現在內地的簽季,瓜皮帽早歸淘汰,至於加帶帽罩更是歷史上名詞了。

關外冬季特長,像長春、哈爾濱嚴冬氣溫,經常攝氏三十度以下,如果不帶帽子,可能把耳朵凍掉了。抗戰勝利那年的臘月,我因公到長春出差,有位姓呂的科長隨行,他是廣東三水人,一下火車,坐敞篷馬車到治事的地方(當時只有馬車),車行近一小時,一進到屋子裡,看見牆上有一頂帶耳罩的氈帽,他趕不及地摘下來,就急忙戴在頭上了。在東北凡是風雪中賓士太久,不能馬上進入有爐火溫暖的屋子裡去取暖,凍僵了一經化凍的耳朵、手指、腳趾,立刻發癢,如果一搓一揉用力再稍大一點,能夠立刻應手而脫,所以在東北工作的勞工朋友,有很多是手指、腳趾殘缺不全的,就是這個緣故。呂科長戴上氈帽,在沒有生火的屋子坐了半小時以上,我才讓他進入有火房間里烤火取暖,從此他把帶耳罩的氈帽視為恩物。後來他來台,還把一頂破氈帽帶到台灣來當古董呢!

民國二十年前後,在平津有一家盛錫福帽店,大為走紅,早年政界人士講究戴巴拿馬草帽,草越細價錢越高。盛錫福從巴拿馬進口了半打極細的巴拿馬草帽,往櫥窗里一陳列,標價二百塊銀元一頂,原沒打算立刻可以賣出去,旨在價高唬人,以廣招徠。誰知北洋江蘇督軍李純(秀山)的公子,跟湖北督軍王占元子春的公子聯袂打盛錫福門口經過,李、王都是天津英租界有名的闊公子,這種細巴拿馬草帽,捲來成一圓筒,有帽套套住,摘下來可以揣在懷裡,非常方便,所以就一人買了一頂。他們回去這麼一炫耀,不到一星期,居然全部賣光,據說這種細巴拿馬草帽,就是產地也不多見呢!

張宗昌在紅極一時的時候,有人送他一頂極品紫羔土耳式皮帽子,他戴在頭上得意揚揚,在京奉路火車上被鐵路局長常蔭槐看見,笑他人高馬大像顯道神,他一氣之下,就把它扔了。楊宇霆當時正替奉張拉攏張長腿,恐怕他惱羞成怒,特地物色一頂帶針海龍的四塊瓦皮帽子送他,張效坤戴上之後也覺得威風八面,氣派十足。他又託人在長春買一頂同樣的皮帽,送給一位蒙族王子。這位王爺雖然道地蒙族,可是天生身材矮小,大皮帽子往頭上一扣,簡直像北平手藝人捏的老頭兒鑽罈子泥偶,背後沒有人不笑他人帽大小比例不稱的。後來盛錫福研究出一種染兔皮四塊瓦帽子,又輕暖又邊式,一直時興了十多年。台灣從去年起,冬季時興戴皮帽子,式樣大半脫胎當年四塊瓦式樣呢。

上海聞人李瑞九,是李鴻章裔孫,不但貴而多金,而且是幫派中大爺。有一個冬晚約我們幾位相熟的朋友到夏令匹克電影院看電影,他戴了一頂水獺帽子,上面有比黃豆大一點的白斑,非常別緻。哪知一下車,就被「拋頂公」把帽子摘跑了。李瑞九面不改色,談笑自若,一進戲院,就把大衣手套圍巾掛在衣帽間了,等電影散場,我們到衣帽間穿大衣,誰知他那頂水獺帽子,好端端地掛在他大衣架上了。從此我才知道上海在幫的朋友,他們那一套嚴明的紀律,是不能不讓人佩服的。

冬天戴的皮帽子紫羔、水獺、海龍,真是價值上千上萬不是一般人戴得起的,還有小孩也不能戴那麼貴重帽子呀,於是有一種媽虎帽出現,要是純駝毛的價錢也不便宜,平時可以捲起來加在瓜皮帽上,覺得冷時可以拉下護住耳朵口鼻,蒔面有一方洞,可以不礙視力呼吸。舍弟陶孫在十歲左右時,非常頑皮,最怕人讓他戴媽虎帽。有一年除夕午夜,他要到院子里去放炮竹。他頭上本來戴有一頂瓜皮帽,先祖母一定要他加上一頂媽虎帽,他堅持不肯。先祖母說:「加冠晉爵,你要對得上來,就免戴媽虎帽,明天就給你買一頂水獺帽升級。」誰知他聽了這話,把瓜皮帽一摘,說了句「卸甲封王」,雖不算太好,可是以成語對成語,而且不假思索,所以第二天跟我一齊出去拜年,他也換上水獺皮帽子啦。這樁小故事彷彿如在目前,屈指一算已經是本世紀以前的事啦。

我的一頂水獺帽子雖然帶到台灣來,可是台灣冬暖,英雄無用武之地,多少年未過風,也未拿出來看看,恐怕已經是光板無毛沒法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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