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鴿子·養蟈蟈兒

早年養鴿子是年輕人的消閑之一。依據北平媽媽論兒來說,鴿子屬於鳩類,有野鴿家鴿之分;野鴿又叫婁鴿,在田野雖然專吃五穀雜糧,在農人眼光里屬於害鳥,可是飛到城裡,在人家屋檐下一搭窩,主人家卻認為財丁兩旺,才有婁鴿來捧場。來不及地用木板、釘釘鎚錘給它建造新居,就是遺矢滿地,也毫無怨言。

家鴿是野鴿的變種,形態羽毛,種類甚多,不但續航能力持久,而且記憶力特強,縱然翻山越岩飛翔千里,照樣不會迷途,飛回原地。因此清軍入關前後,都訓練鴿子傳書遞柬;所以清朝定鼎中原,八旗子弟養鴿子來玩,家裡是不加禁止的。養鴿子名堂很多,他們不叫養鴿子,而叫盤鴿子。二十四隻叫一撥,要盤最少兩撥,飛起來成行列隊才壯觀好看。鴿子窩一定要搭在前庭的跨院,或是馬圈裡,不能跟正房成直線,免得壓了家主的鴻運。鴿子籠不論十層八層、三排五列,一律是坐北朝南,取其向陽通風,窩內乾燥,上則防雨遮陽,下則避鼬鼠阻狸貓。

聽北平崇文門外三里河一位崔姓鴿把式說:「在咸豐同治年間,鴿子市在崇外花兒市大街,蜀錦吳綾,官梅媒艷,跟一些提籠駕鳥、歪戴帽、挽袖頭的朋友,在一塊兒擠擠蹭蹭,日子長了,自然免不了是是非非。」賣絨花絹花的,跟後官粉黛,多少都能拉上點關係,於是把賣鴿子的人擠出了花兒市。這批人也不是什麼好吃果子、省油燈,有幾個得寵太監給他們撐腰,於是他們反而搬到內城的馬市大街鵓鴿市一帶,比在花兒市生意更好。普通一點的鴿子有點子、玉翅、鳳頭白、兩頭烏、紫醬、雪花、銀尾子、四塊玉、喜鵲、花跟頭、花脖子、道士帽、倒插兒等名堂;夠得上珍貴的有短嘴、白鷺鷥、白烏牛、鐵牛、青毛鶴、秀蟾眼、灰七星、鳧背、銅背、麻背、銀楞、麒麟斑、躕雲盤、藍盤、鸚嘴、白鸚嘴、紫烏、紫點子、紫玉翅、烏頭、鐵翅、玉環等名色。當年濤貝勒的公子金盤卿,在鴿子市買個銀楞、鐵翅、紫點子各一對,半賣半讓還花了六百塊大洋。民國十二三年六百塊銀元,可以買二十多畝上則田,由此可知名種鴿子足什麼身價了。

盤鴿子的每天早晚兩次,必須把鴿子趕上天去圍著自己屋子繞,越飛越高名為打盤。鴿子如果不這樣訓練,腦滿腸肥,就成廢物了。放鴿子之前,先分撥,二十四隻一撥,要分只放上去打盤,每撥要選幾隻特別健壯的雄鴿,在尾部綁上壺廬,又叫哨子。壺廬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聯、五聯、十三星、十一眼、雙鳧連環、眾星捧月之別,在天空俺倚翩翩,五音交奏,響徹雲霄,真可以悅耳陶情。

北平盤鴿子只數之多,首推永康衚衕張恩煜。他是前清宮監小德張的嗣子,有一所跨院,完全改成鴿舍,有三個把式伺候他的一千多隻鴿子。他每天放鴿子兩次,回來點數,總要短少十隻八隻,都是讓別人家的鴿子裹去了。好在他的鴿子生生不已,每次丟個十隻八隻,算不了什麼。所以玩鴿子朋友,給他起個外號,叫他傻二哥。

金盤卿住在山老衚衕,他買的銀楞、鐵翅都是傻二哥鴿群的剋星,他們住在北城,只要傻二哥一放鴿子,金盤卿的鴿子準定也放上去,三五個盤旋,傻二哥的鴿群一迷糊,就讓銀楞、鐵翅這一幫給裹回來了,每次總有十隻八隻。有一次我到金盤卿的鴿舍看鴿子,他指給我看有一排鴿樓,其中兩三百隻,都是裹回來的。照規矩裹來的鴿子,如果知道是誰家的應當把鴿子送還,偏偏張恩煜認為鴿子讓人家給架了去丟臉,死不承認,所以才有成群的鴿子,讓別人餵養的怪事。

馬廠鍾楊家也是北平盤鴿子名家,清廷的鐘錶都由他家供應修繕,事情清閑,油水足,所以聲色犬馬,他家樣樣有份兒。他家盤鴿子能手叫楊厚廠,永遠保持六撥鴿子,講究精兵主義,鴿子放起後,忽分忽合,自成戰陣,非常美觀。名伶余叔岩也有盤鴿子的嗜好,總想跟鍾楊家討教時教訓練鴿子的方法,楊厚廠就是不肯跟叔岩說,後來他背後跟人談論,他說:「清晨鴿子眼神足,才容易接受訓練,余叔岩日上三竿還沒起床,是沒法訓練的;同時余叔岩自視甚高,又沿襲譚叫天的惡習,說個腔,做個身段,他不是推三阻四,就是藏頭露尾,揣起來半手,咱們也讓他嘗嘗拿蹺是什麼滋味!」所以大家都說楊厚廠有骨氣。

梅蘭芳在蘆草園住的時候,就養了一撥鴿子,後來搬到無量大人衚衕綴玉軒住,仍舊養鴿子。有一天他給李世芳說刺虎洞房走判步身段,他說:「吃這行飯,眼神兒一定要靈活,可惜咱們都患有近視,雖然不是太深,可是散而不攏,對於面部表情,就打了折扣,每天清晨放放鴿子,眼神兒跟天空的鴿子上下翱翔,能練得眼神兒收攏,就不大看得出近視了。」

後來上海名伶趙君玉、劉筱衡聽到了都養起鴿子來。趙君玉有一對鴿子叫玉嬌娘,從頭到尾,其白勝雪,沒有一根雜毛,鴿友滬寧長途賽,不但奪得冠軍,比第二名要早到四十幾分鐘呢!

近十多年來養鴿之風,非常盛行,嘉南高屏等地,高樓大廈上架鴿舍隨處可見,飛航途程遠至琉球,得勝所獲獎金,動輒若干萬,跟內地當年盤鴿子是為了怡情悅目的情調完全兩樣了。

蟲鳴鳥叫,都是有關時令的,中國人有些有錢有閑懂得生活藝術的,偏偏能夠人力勝天,把蟲鳴鳥叫的時序轉變過來。福開森曾經說過,中國人最懂得生活情趣的,證之養蟈蟈兒就可以窺其大概了。北平荷花市場一開始營業,就有蟈蛔兒沿街叫賣了;家裡有餵奶的孩子,大人上街遇見賣蟈蟈兒的總要買三兩隻,裝在葦稈做的籠兒裡帶回來掛在屋檐下聽蟈蟈兒叫。這時候的蟈蟈實大聲洪,天越熱叫得越歡,據說小孩聽了蟈蟈兒叫的聲音,不會得疳積病。

蟈蟈兒鄉下叫它聒聒兒,實際正名叫螻蟈,顏色分綠褐兩色,天氣越涼,蟈蟈兒身價越高。夏天一兩枚銅元就可以買一隻,中秋節前賣蛐蛐兒油葫蘆的小販還有蟈蟈,一交立冬,您要想養蟈蟈兒,那您得跑趟丰台,有幾家花洞子暖房還能買到蟈蟈兒;不過那時候蟈蟈兒身價,今非昔比,沒有八塊十塊銀元,人家是不肯割愛的。

養蛐蛐兒講究永樂官窯、趙子玉、淡園主人、靜軒主人、紅澄漿、白澄漿的蛐蛐兒罐。養蟈蟈兒要出色的葫蘆,遂園主人六角葫蘆,從葫蘆剛一往上躥,他就用松木板把葫蘆繩起來了。恨天高楊二腰子葫蘆,雖然他是個三寸丁,可是心思極為細密,腰子葫蘆、扁葫蘆,揣在懷裡都不佔地方。楊二拐的袖珍葫蘆小巧玲瓏,更是懷中寶貝,配上造辦處德子紫檀鑲虯角、駝骨嵌象牙、雕紅鐫山水的葫蘆蓋,再以荷包滿(人名)做的襯絨十衲套,冬日向陽,陳列在玻璃前、鋪上絨氈子大條案上,一邊看蟈蟈兒曬太陽,伸須彈腿夔立蛇進雄姿柔態,一邊欣賞木刻金鏤、珠切象磋、珍奇廚犀的蟈蟈兒葫蘆,個中樂趣,只能跟同好談,不能為外人道的。

冬天養蟈蟈兒,能揣著蟈蟈兒葫蘆,照樣外出辦事毫無妨礙才算個中能手。葫蘆裡面天天清潔一次,同時還要用淡淡的龍井茶洗涮一番,然後晒乾或烤乾,讓蟈蟈兒進駐。當年清廷寧壽宮有個看宮太監崔得貴,他研究用膠泥燒出像枕頭型的棵盒,裡頭放上燒紅的炭基,把蟈蟈兒葫蘆排在上面來烘,效果極好,宮裡官外,凡是養蟈蟈兒的都以得到崔俺答的這種檫盒為茱,大家並且同賜嘉名「玉溫枕」。抗戰之前北平北海公園裡鑒古山房,就陳列一具「玉溫枕」出售,上海藏瓷名家李木公看它彩符蟠屈,式樣奇古,可是猜不出用途,經我說明,他以四百元買回去,留待酷寒時溫筆潤墨。玉溫枕用有別途,這是崔太監當年絕對想不到的。

冬天揣蟈蟈兒葫蘆,一定要有特製絨背心,還要在左右釘滿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外面穿大長袍大皮襖,再繫上搭膊。有本事的行家,筆者看見過一次揣上二十七隻大小葫蘆,而依然能夠動作自如,真可以說是絕技了。

當年北平財政商業專科學校,在馬大人衚衕買了一所王公舊邸當校舍。府邸西花園有一處叫又一村,山坡上有一座像玩具大小的城堡,類似迷你型小土地廟,大家叫它蟈蟈兒墳。據說廟裡一座小寶頂,裡頭埋的就是此屋小主人一隻心愛的蟈蟈兒,你說他玩物喪志也可,你說雅人深致也對,總之中國人的生活藝術,是很難讓人蠡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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