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調鷹縱犬話行圍

從前打獵,最少也要十位八位才夠一撥,有時候七八十口集體行動,所以打獵又叫行圍。打獵的最好的季節是秋末冬初,那時候鴻雁、天鵝、雉雞、麇兔都是最肥美的獵物;草木凋零,原野空蕩,視線遼闊,最利行圍畋獵。

中國人很早就懂得調鷹縱犬去打獵了,晉代葛稚川《西京雜記》里說:「茂陵少年李亨好馳駿狗逐狡獸,或以鷹鷂逐雉兔。」能夠打獵的鷹犬,都是經過嚴格訓練,才能追奔逐北斬獲獵物的。筆者少年好弄,家表兄王雲驤又是打獵能手,我們二人志同道合,每年一過春節就盤算如何調鷹弄犬,準備秋季行圍,痛痛快快打點野味了。舍下有兩個打更的,一個叫牛振甫,一個叫馬文良,原先是謨貝子府護院的小徒弟,謨貝子故後,就被舉薦到舍下來了。兩人都經過名師指點,武功拳腳都很敏捷。謨貝子在世的時候,每年到西山畋獵,都少不了要帶他們去護獵。牛振甫是馬勞子兼狗把兒(養鳥兒的叫鳥把式,養魚的叫魚把式,拴車的叫車把式,養馬的不叫馬把式叫馬勞子,養狗的叫狗把兒),馬文良是鳥把式兼鷹把式。

清初狩獵的犬是藏獒或是關東歡犬,後來能打獵的狗都叫細犬,其實就是經過訓練的土狗,不過挑選特別機警雄壯的而已。在北平狗市賣的,除了哈巴狗兒,就是小型土種狗,偶或有一兩隻韃子狗,都已長大沒法訓練了,所以一般人養的細犬,不是花錢買的,十之八九都是偷來的。因此狗把兒得有三宗本事:相犬、訓犬,外帶還得會偷犬。狗把兒平日沒事兒就得在大街小巷裡胡亂溜達,對當街打吨兒的狗、撒歡兒的狗,狗把兒一看認為品種不錯,可以訓練成材,便暗地裡把地址記下來了,等到風雪之夜,路靜人稀,換上絮棉花的皮板短衣褲,外面罩上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羊皮襖,在深更半夜找到他所要偷的狗;先在狗的附近尋摸一番,看看左右沒人,然後走到狗的眼前,把身子用足力氣來個快速大轉身,把大皮襖鼓盪成一把張開的傘形,往下一坐。這個坐式叫老虎大委寓,要有相當經驗,輕重急徐都要拿捏得恰到好處;坐穩之後,聽到狗哼哼兩聲,悶了過去,然後雙手一抄,把狗裹在犬皮襖里,人不知鬼不覺地抄了回去。到了家,把狗的四肢綁在抱柱或柑上,嘴用細鐵鏈一箍,馬上拿快夾剪把狗的耳朵齊根剪掉,用燒紅的烙鐵,在傷口上一烙,上點治傷葯,血止了,狗也還醒過來了。據說做過這一番手腳,狗就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掉,可以死心塌地效忠新主人了。這些鬼門道兒,狗把兒是不隨便告訴人的。

打獵的鷹,有身份的人,講究用關外的海東青,一般海東青都是頭藍背青,產于吉林深山叢林里。寧古塔有一種羽毛純白,一種帶棕色斑點的叫芝麻雕;這兩種鷹,性情兇悍,飛如閃電,喙似鐵鏃,爪如鋼鉤,搏取麇兔,有如探囊。據說乾隆皇帝蓄有一隻海東青,全身純白無一雜毛,兩翼張開,有四尺多寬,因為體型巨大,不能臂擎,而用車駕。乾隆有一年在木蘭圍場狩獵,此鷹曾噎虎裂熊,後來乾隆手諭內廷供奉郎世寧把這隻白雕站在鷹架上的雄姿畫了下來(此畫現藏故宮博物院)。至於一般人打獵的鷹,不外是黃鷹或蒼鷹,如果能得到一隻在山海關里或是關外出產的鷹,已經算是不可多得的名種啦!鷹的重量最好是三十兩上下最標準,太輕氣短力弱,不能耐戰;太重腦滿腸肥,要肚子里油耗得差不多,才能著手訓練,這種肥鷹自然訓練起來費時費事多啦。

鷹把式訓練野鷹,先用棉繩拴住它一條腿,用布把鷹翅膀包起來,白天往空屋子裡一扔,隨它去盡量撲騰不去管它;到了掌燈,野鷹掙扎了一整天,已經筋疲力盡,正想打盹,鷹把式點亮燈火,把它放在鷹架上,用燈光照射,只要它一閉眼,就用小竹棍在腦門子敲打敲打,不讓它睡覺,耗個三五天下來,野性再大的鷹也熬得野性全失,乖乖就範。在熬鷹期間,為丁補充它的體力,要喂它牛肉吃,先把牛肉在水裡泡得發白,切成細條來喂,據說這是清它內火去野性的,等到鷹的糞便不拉綠稀水,這就表示野性已退,火氣全消;這時候改用細麻繩拴白菜葉兒給它吃,起初必定不肯吃,就要用強,硬往嘴裡塞,吃下去再拉出來,旨在刮光了它的腸油,腸油刮凈,才能訓練。開始訓練時,先用眼罩把它雙目罩上,頭再用黑布蒙上,野鷹必定又跳又蹦,在空屋裡牆上釘上三兩隻草把子,讓它站在上面,它一定不肯,久而久之折騰累了,才肯落在草把子上休息;性子最長的野鷹,這樣耗它十天之後,再用拉長的細繩拴住它一隻腳,讓它飛出打盤兒找野食。有的人甚至做假雉假兔,藏在草叢石隙讓它捉捕,成了習慣,出獵的時候,自然操縱自如了。

我們既有得用的把式,鷹狗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打獵應用的獵具,如鉤竿子、馬燈、手電筒、木杠子、粗細繩子、獵槍、水壺、乾糧袋、醫藥箱、露營的帳篷,準備齊全,不期而集的友好,居然有二十多位;一應用具都放在一輛帶篷的大敞車上,由牛馬二人押首車到京西紅山口安營紮寨。我們一行出了西直門都改騎小驢,一面逛青,一面試試小驢的腳程,到紅山口聚齊,直奔我家祖塋紅山口過去的六里屯,墳少爺陳萬福,早已趕來墳地陽宅伺應。大批人馬一到,立刻給我們一行打洗臉水,沏好茶,大家卸車喂牲口、拴狗、放鷹,一切停當也就該吃晚飯了。鄉下也沒什麼好吃的,無非是烙餅攤雞蛋、貼講子、小米粥、水疙瘩,就算是一頓美食了,,陳萬福把附近地形詳細告訴大家一遍:東南平壤有時發現雞窩兔子洞,北揚河(地名)是條六七丈寬的小河,有野鴨子一類水禽翔泳水面,西邊筆架山是雉雞、竹雞大本營,望兒山除了山雞還有狗獾、豬獾、野豬、獐、狐一類。野豬力猛性暴,要有三桿槍迎頭痛擊才能打它,如果火力不足千萬不要惹它,因為有豬獾在附近出沒,可能有土狼聞到氣味前來覓食,千萬小心。

第二天破曉,大家分兩撥出發,我同牛振甫帶了關氏弟兄兩桿沙子槍、兩桿線槍,直奔北揚河。小河晨霧冥冥,水氣澄鮮,牛振甫站在岸邊撿了兩塊小石頭,往葦塘里一扔,立刻驚起了五六隻野鴨。我跟牛振甫一按槍機,應聲打下了三隻,此時關氏兄弟已把線槍灌了火藥,鴨群聞聲飛躥,他們迎頭一擊,又是四隻應聲墜地,另外有兩隻掉在蓼渚蘆灣里。我們的獵犬倒也機警迅捷,發揮了很大作用,泅入水塘把兩隻野鴨統統叼了回來。一共打了九隻野鴨,總算不虛此行,見好就收,班師而回。等趕到筆架山,他們的戰果也很豐碩,打了三隻雉雞、四隻竹雞,兩撥人馬移師望兒山,獵犬又捕獲一隻豬獾,另外有七八個人正圍著一片屹蟣的叢岩,放出兩隻鷹在半空打盤,獵犬在峭坡岩縫左近喧颶,說是有一隻棕色肥兔藏在石縫裡。鷹抓不到,狗咬不著,雙方在那裡乾耗。我忽然想起背包里不是有一枝打泥彈兒的軟彈弓子嗎?何妨拿出來一試。頭一彈打在石縫上方,泥片四散,嚇得那隻兔子一哆嗦,第二彈打在它的後胯上,它往外一躥,立刻被獵犬叼住後腿,雖然又被掙脫,可是跑不掉,終於就擒。

雲驤表兄說:「在青龍橋圓明園之間,有個地名叫大有庄,當地人種一種紫色刀豆,是野兔最愛吃的一種食糧。」每年他單人獨騎也能打到幾隻野兔。於是我們大隊人馬又開到大有庄,果然在一座黃土岡上,找到了一個兔子窩,鷹抓狗咬居然又打了兩大三小肥野免,此行斬獲頗豐,大家高高興興齊唱凱歌班師回家。在海淀鎮外琵琶湖又意外打了兩隻野鴨子。王雲驤依照歷年往例,進城之前,在阜城門官廂蝦米居請大家吃一頓慶功宴。阜城門外蝦米居是西郊著名的野酒館兒,專賣保定府的干酢兒(土紹酒),後院緊靠一條活水小溪,他用魚網養著若干小河蝦,隨吃隨撈,因此燴河蝦也極新鮮。王雲驤是每年秋天必定到西郊出幾次獵,專打山雞野兔,回來不論早晚總要在蝦米居打尖。山雞收拾乾淨,用姜蔥木耳勾芡一溜,一大盤熗活蝦。他每年打來的兔子,也是連皮帶肉都送給蝦米居東伙打牙祭,他僅僅要兔子的後腿,送到府門恆順醬園,往後院醬缸里一腌,第二年把醬兔腿拿出來下酒。吃這種帶野意的野味,是在城裡大飯莊、大飯館無論如何享受不到的。

第二年,本想再跟雲驤表兄秋郊畋獵,可惜他隨侍雙親赴東北大學講學,打獵找不到好伴兒,興趣也就索然了。等到橐筆從公,整年忙得暈頭轉向,哪還有閑情去打獵。渡海來台,偶然間有幾位喜歡打獵的朋友,約我到高雄縣的六龜打獵,雖然也打了兩隻果子狸、幾隻竹雞、一隻狍子,既無鷹犬,全憑氣槍,情調完全不同。

撫今追昔,更令人興起無限悵惘。等將來回內地,鷹飛狗烹,自己也跑不動了,再有人談到行圍打獵,無非徒殷結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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