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蝦米治病

以常識來判斷,魚蝦鱗介含有少量磷質是不容置疑的,不過其含量多到影響人的健康或導致癌症的可能不大。因為在大陸,從東北到西南,沿海地區都產蝦米,我吃了幾十年的蝦米,都沒覺著有什麼感染。可是近十多年來市面上蝦米,以顏色來說鮮紅渥丹,蝦皮半數褪不幹凈,不是帶蝦腳就是連蝦尾,一看就知色非本色,必定偽裝加了色素。不管他加的是有害人體或無害人體色素,總是避之為上,要吃只有到街上買點韓國出產的淡黃色的蝦米做菜,不但鮮味濃,而且吃著小用提心弔膽。

一幫好啖朋友中,梁均默先生對於海味的品嘗最為精到,他說:「吃海味講鮮度實在是北勝於南。北方水寒波盪,魚蝦鱗介生長得慢,纖維細而充實,自然鮮腴味厚;南方魚蝦則正好相反。拿對蝦來說,天津、塘沽、秦皇島出產的對蝦鮮郁肉細,山東沿海一帶所產對蝦,鮮雖鮮矣,肉則不及塘沽所產細嫩。到了盛產時期,塘沽碼頭上勞工,甚至於拿鹽水煮大蝦當飯吃。,至於台灣東港的對蝦,賣像雖然相當不錯,可是吃到嘴裡柴而且老,鮮味更差,酒館裡把它當成珍品海味,而會吃的人則不屑一顧。回想當年從天津紫竹林坐北洋班輪船到上海,船經煙台,停泊海中,各種小販都劃著舢板,用鉤杆子搭住輪船的欄杆猱升而上。除了賣煙台葡萄、蘋果的,就是賣海蜇、大頭魚、對蝦乾的了。在民國十四年,一枚銀圓可以買一百對大蝦干,帶到上海送人,好些人不知怎麼吃。有一次我請人吃飯,五花肉燒大蝦干,吃得盆干碗凈,連剩下的肉湯都讓快手倒在碗里拌飯了,這一餐現在想起還覺得其味醉醇。」梁默老這番繪影繪味之言,對對蝦乾的品評,可以說允當貼切之極。

北平不像台灣有專賣魚蝦、蟶蚝、鮑翅的於貨海味店,這類干海味都由乾果子鋪來賣。北平於果子鋪全系晉省同胞經營,所以又叫「山西屋子」,最著名的有前門大街通三義、西單牌樓全聚德、西四牌樓隆景和,都是百年以上老字號。通三義每年外銷乾果、蜜餞、海味曾達到四五百萬美金。他家蝦米種類多達三四十神,不是內行叫不出那許多名堂。其中有一種小金鉤,蝦身細小,顏色紅而透明,拿來做雞蛋小金鉤炸醬拌面吃,比肉丁肉末炸醬素凈滑香。當年洪文卿、賽金花是蘇州人,都不欣賞麵食,可是對這種半葷半素的炸醬倒不時做來佐餐。洪的公子兆東在他《趨庭隨筆》里,屢有記述,諒來是不會假的。

鍋貼是在平底鍋上臨時澆水加油烙出來的,餡子無論牛肉大蔥、羊肉白菜,或是豬肉韭菜,都覺著有點膩人,如果餡子用花素,吃到嘴裡,就覺著濃淡適宜了,不過花素餡拌得清雋膏潤者,實在不多,不是猛摻黃花木耳,就是豆腐粉條過量。北平是鍋貼發祥地,可是在北平我還沒吃過有滋味的花素鍋貼;反而在漢口一家保定館吃過一次花素鍋貼,鍋貼大小,皮的厚薄,鍋上的火候都能恰到好處,尤其鍋貼的餡,芳鮮腴潤,令人吃了一次,還想再吃。漢口的那位白案子師傅說:「雞蛋要打得松、炒得透。蝦米用熱油一淋即可,避免用熱水來泡,蝦米一經熱水,鮮味就全跑掉了。」他家鍋貼特別鮮美,就是這個道理。老友方穎初稱那家保定館的花素鍋貼為「極品鍋貼」,信非順口溢美之詞。

抗戰之前,我因胃病到青島療養,每天清晨就到海灘晒晒太陽,呼吸新鮮空氣,到了十點左右,總有一位六十多歲老先生,手裡拿著一隻鋥光瓦亮、亮得發紫的酒葫蘆,到棧橋下邊策杖漫步。一會兒有工人扛來一隻麻袋,把麻袋裡裝的半干蝦米倒出來曝晒,在蝦米旁邊放下一隻小馬扎兒(可以折的小凳子)讓老先生落座。有的蝦米陰乾一晌,就趕忙撿起來納人口中,跟著喝一口酒,大約坐上半小時,四兩燒刀子,二三十隻蝦米下肚,他就起身蹣跚地走了。每天如此,我足足看了半個多月,有一天我特地湊上前去跟他搭訕,哪知此公非常達觀而且健談。他說他前半年得了噎嗝症,食水都梗喉管,不能下咽,群醫束手,幸虧嶗山上清觀有一位道長,頗精岐黃,看他飲食不進非常痛苦,於是傳了他一個秘方:趁曉露尚濃、晨熹初旭時光,把曬到八成乾的蝦米攤在海沙上,蝦米曬到一縮一跳就把那粒蝦米拿來嚼爛,用白乾酒送下,每天吃上十幾粒,半個月後自然見效。他吃到了二十多天,飲食已經暢通,等吃滿一個月,他就可以停止了。想不到干蝦米、燒酒還能治病,真是聞所未聞了。

華北直、魯、豫一帶庄稼人,飲食都異常清苦,每餐主食全是雜糧,能吃一頓二米子飯(白米和雜糧同煮)或是伏地面貼鍋子,那就是吃犒勞。要是吃一頓白菜豬肉餡兒的餃子,那就是過年開葷了。有一年我到山東濟寧有事,在一家醬園子做客,那家醬園子土地佔了半邊城,碰巧趕上他們員工吃犒勞,廚房人托著油盤,直喊上海味了。我走近前一看,一碗雞蛋羹上面浮放幾粒蝦干,再則就是一大碗海米熬白菜了。從前侯寶林跟郭榮盛說相聲,就拿海米熬白菜調侃過北方庄稼人,想不到並非誇大,而是實有其事。最近因熒光劑問題蝦米滯銷,到菜市場巡禮,大小各式蝦米都充斥街頭,乏人問津,套句說相聲的話,咱們現在闊得邪門,連海味都沒人問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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