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家的香椿樹

讀了王鴻鈞先生《穀雨之後椿芽香》大文之後,故鄉之思油然而生。

北平舍下舊居在清初時期大概是一座王公府邸。因為正房正廳屋面用的是圓形筒子瓦,東西沒有廂房,而是丹楹黝堊的寬闊走廊。大廳院里左邊一棵梧桐,右邊一棵梓樹,修柯戛雲,都是挺然老木。廳截西耳兩間窗牖同同高大弘敞,筆者跟舍弟陶孫每天就在屋裡讀書寫字。窗前有一小跨院,中間有一座花台,裡面種的是蔥翠吐秀的萱草。當窗一株兩人抱不過來的老椿,每當盛暑,枝葉茂密,參差掩映,滿室清涼。我常想,前人對庭園設計雖然技不專攻,可卻別具匠心,桐梓交耀、椿萱並茂是多麼典麗的口彩。所以清代名書法家王文治(夢樓)送了先曾祖一方「奕葉清芬」匾額,據趙次瑞先生說,這四個字雄偉挺秀,再朴之極,是夢樓先生經典之作。我們幼年讀書時節,只知香椿樹大陰涼,雖然香椿結實,有成串的褐色果實,可以拿來做各種小動物,可是在繁花著樹、累串盈枝時,有一股異香異氣,聞了之後,香氣過分逼人,還覺得挺不舒服呢!

有一年初春一清早,我到書室找窗課,平素總足八點到書房溫書,那天不到七點,一進書房,就看見一個人爬在樹上摘椿芽。門房徐林馬上跟進書房來說,市面椿芽還沒上市,賣菜的老陳要求准他摘點去賣,他就沾光不小啦。既然是門口熟賣菜的想摘點椿芽,我也就沒追問了。後來才知道椿樹愈老發芽愈早,人家穀雨摘椿芽,我家香椿是百年以上老樹,一過春分,蟠木累癭屈曲輪囷,已著碧油油紫莖綠蕊的嫩芽了。據說香椿芽分初芽、二芽、三芽,越早香味越濃郁,把初芽在開水裡過一下,用南豆腐、香油、蚝油涼拌來吃,吐馥留香,清雋宜人。吃炸醬麵拿來作面碼,則味勝豆嘴兒掐菜,可算一絕。到了二芽、三芽味漸淡薄,拿來燜蛋、炒蛋則仍具幽香,別有風味。老陳在樹上摘下來的初芽,大約第一次可以摘兩斤多,第二、三次大概頂多一斤多點,不到兩斤,再摘就是二芽、三芽啦!他摘下初芽,用清水洗乾淨,修理整齊用細水蒲紮好,放在拳頭大的小蒲包里,到各大宅門獻寶,當洞子貨(北平南郊丰台農家在溫室培育的時鮮蔬菜叫洞子貨)賣,愛吃香椿芽的當然拿它當珍蔬上味,可以賣好價錢了。他在舍下摘椿芽去賣,門房絕不敢跟他要錢,不過他車子上有的是其他時鮮蔬菜,選點給門房嘗嘗新,那是人之常情,我自然睜一眼閉一眼,就不去管他們的閑事啦!

自從來到台灣,頭幾年就沒有吃過新鮮香椿,衡陽街幾家南貨海味店,偶爾有腌的干香椿賣,一味死成,連一點香椿的柔香都沒有。1957年,筆者在嘉義工作的時候,堇籬茅屋頗多隙地。有位在農業試驗所擔任育種工作的友好,送了我四株從大陸移來的純種香椿樹秧子。雖然只有一尺多高,微風搖曳,隱蘊菁香,絕非凡品。經過連年施肥培土,日漸茁壯,嘉義有家中央餐廳的經理毛君,雖然隸籍四川,可是最愛吃新鮮香椿拌豆腐。有一次我摘了一些椿芽,拿到中央餐廳讓廚房配菜,毛經理嘗了之後,認為這幾株香椿的香味跟內地完全一樣。從此他時常派人到我的住所來摘,從初芽吃到三芽,三芽長成椿葉,方才罷手。

去年初夏,偶過嘉義舊居,院中幾株香椿已經翠色參天、亭亭如蓋了。大概現住的主人對於這幾株香椿頗為愛惜吧!渡海來台,時光輪轉,不覺過了三十多年,欣欣小草已成喬木,歲月駸駸,北平舊宅那些層陰匝地、格枝杈椏的老椿,是否依然無恙?北望燕雲,中懷愴惻,思緒紛披,恨不能回去看看,我想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這種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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