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忠義劇展」談關公戲

中視每星期周一到周四的「忠義劇展」,從黑臉兒的包孝肅演到了紅臉兒的關雲長,關公忠義無雙冠絕古今,不但切題,如果編排得法,把他列為社教節目,對於世道人心,可能收效更大。前清時代,對於文聖、武聖都是特別崇敬的,在各種科考文章里,要有一個「丘」字,不但不能進秀才中舉人進士,甚至於童生考秀才還要送教官衙門用戒尺打手心呢!考舉人進士就處罰更嚴重,下科不許參加考試,名為罰停一科。關公的名字「羽」字,雖然沒有像孔子的「丘」字那樣嚴重,但「羽」字也不許寫原字三撇,要改為兩點,這些都是對於孔子、關公崇敬的表示。現在不但不為人所注意,甚至於「羽」字原字是三撇,也沒有人知道了。

清代在道光咸豐以前,宮廷演戲,飾關羽者報名時一律自稱「關某」,同台別的角色,無論敵我,一律尊稱「關公」。從前之昆弋班,主角有所謂紅凈者,就是專演關公戲的。民國十幾年北平中央公園,有一家西餐館,掌柜的趙子英,就是紅凈名票,他會關公戲五六十齣,票了一輩子戲,登台只演關公。當年有位里子老生李洪春,因為他資格老架子大,梨園行尊稱他「李洪爺」,他也自視甚高,認為關公戲無所不能。抗戰事變前居然跟一位年輕票友段鴻軒為了紅生戲起了爭執,打起筆墨官司來。李洪春把當年張德天在官里編的八十幾齣關戲的名稱都拿出來請教段鴻軒,聽過哪幾齣,唱過哪幾齣,甚至於把幾齣編而未排的冷僻的關公戲也提出來請教,在幾家刊載劇評的報紙,尤其是《立言報》上,你來我往論戰不休。李洪春門弟子眾多,最著名的有「十三太保」,個個都是扎扎呼呼,七個不依,八個不饒的角色,劇評人景孤血、吳逸民看李洪爺詞氣亢厲,劍戟森森,弄得段鴻軒囁嚅趑趄沒法下台。照這樣一直論戰下去終非了局,可是景、吳二位跟梨園行淵源較多,又不願意開罪李洪春。有一天大家在來今雨軒晚餐談起此事,趙子英挺身而出,願意把李、段二位所結的條子,加以化解。不知是什麼緣故,往返關讜,不但沒調停好,趙、李兩人反而說僵,甚至於有人從中扇風架勢,李、趙二人,一伶一票,也變成劍拔弩張情勢。後來還是經警界的兩位甘草人物延少白、吉世安出面調停,才把這樁老爺公案息爭擺平。

皮黃班起先不禁演關戲的,據老伶工王福壽(外號紅眼王四,對戲裡規矩知道得最多,連譚鑫培、蕭長華等人,一進後台看見紅眼王四都趕快避開,免得他出語譏諷,當面受窘)說:「在乾嘉年間,有位擅長紅生戲的『米喜字』,在一次春節御史團拜演堂會戰,特約朱演《戰長沙》的關公。他上裝時只勾勾眉子,畫畫鼻窩,既不揉紅,也不抹硃砂,臨出場前呷下兩口白乾酒,出場用袍袖遮臉,走到台口,把水袖往下一抖,台下觀眾滿堂起立,大家都說,活似關公顯聖,驟然一驚,所以悚然離座。」此後雖然宮廷跟昆弋照常上演關公戲,可是皮黃班的關公戲,從此就禁止上演了。

到了同治末年,程長庚擔任三慶班掌班老闆時,為了跟四喜班打對台,曾經重排全本《三國志》,葉福海(喜連成老闆葉春善之兄)在廣德樓演《刀會》、《訓子》。因為前台管事,得罪該管廳上的老爺們,說他們故違禁例,非要把班主程長庚帶走法辦不可,後來經前後台大眾苦苦哀求,最後還是把管事的「徐二格」帶去,責罰一番才算了事,從此皮黃班又有若干年不敢演關公戲,直到現在各戲班演《白門樓》只上張飛不上關公,就是當年留下來的老例。一出《臨江會》有二三十年,不上關公,拿張飛來代替。蕭和庄生前說:「程大老闆唱《臨江會》就飾張飛,後來才歸穆鳳山飾演,到了光緒中葉,禁令日久,漸漸鬆弛,皮黃班才有人敢演關公戲,可是《走麥城》仍在禁演之例。官廳固然禁演,而梨園行人也認為瀆犯武聖,沒人願意飾演。」這次中祝「忠義劇展」,似乎有重排全部《三國志》的雄心,不知《關公麥城升天》有沒有安排在劇展戲目之內。

老伶公醜行頭郭春山(郭元汾之父),因為口齒不利落,一生沒能走紅,可是他肚子里真寬,昆亂不擋,會的玩意兒非常龐雜。在梅蘭芳的承華社裡,他就擔任醜行頭,無論有他的戲沒他的戲,都得給他開份兒。他說:李洪春跟段鴻軒打老爺官司時,他因為跟雙方都有相當淵源,不願出頭了事,當年張照給內廷編的《關戲總纂》,一共有八十二出,甭說讓李洪春演,就是八十二折劇目,他也不一定說得完全。段鴻軒人家是二十來歲年輕票友,你是給祖師磕過頭的,如此跟年輕人斤斤較量豈不有失身份。據說這些話有人故意傳到李洪春耳朵里去,他才接受延、吉兩位調停的。

老伶公陳德霖、楊小樓在晚清都是不時傳差進宮,慈禧跟前的大紅人兒,而陳、楊兩人在宮裡謹慎小心,頗能觀察人微。據他們說:「當年宮裡春節戲目一定有一出小樓跟余庄兒(玉琴)的《青石山》,戲中關羽(梨園行叫他『龕瓤子』)一定由李順亭又叫『大李五』飾演,論學力技術都不比譚鑫培差,尤其嗓音高亢,擅長唱嗩吶腔,《青石山》他飾關羽,『點將』一場,檢場的撒一把滿天星火彩,撤去帷幕。大李五的關公,他唱嗩吶腔,句句都是翻著唱,字正腔圓,遊刃有餘,毫無力竭聲嘶,讓人聽了有替他提心弔膽的感覺。慈禧等一把火彩撒出,不等撤帷子總是避席而起,走到廊子前站一會兒才回座。」後來才發現凡是戲裡上觀世音菩薩,或是上關公,她總是託詞起身迴避片刻。有一次同治一位妃子,當關會出場,一疏神忘了起身離席,慈禧後來借別的說詞,罰她到御花園忠義神武關聖大帝座前連燒三天香懺悔失敬呢!

劉鴻升原本習凈,他第一次出外到上海演唱,因為嗓子洪亮圓潤,有人慫恿他改老生,哪知他一炮而紅,「三斬一探」成了他的拿手戲,鬧得北平街頭巷尾不是「天作保來地作保」,就是「孤王酒醉桃花官」,足足熱鬧了好一陣子。其實劉的三斬一探除了《斬黃袍》外,其餘三出都遠不及譚。有一次他忽發雅興,想唱一出「刮骨療毒」,一般伶公在第二天演紅生戲最虔誠的頭一天要齋戒沐浴,當天扮好戲揣上神榪要在後台膜拜後才坦然登台演唱。劉瘸子一向做事馬虎,跟平常一樣,沒揣神拜福就上場了,「刮骨」一場,飾華佗的一不留神,木頭刀居然把膀子上的肉划了一道口子,當時沒有覺出怎樣,可是一卸裝,血流不止。雖然後來治好,可是,足足有半個多月抬不起胳膊來,有人說那是不崇敬武聖,所得的一點薄懲,從此劉鴻升就再也不動關戲了。

郭仲衡原本是北平南城票友,跟王又荃同一個教會,後來下海經王又荃的介紹,搭入程硯秋的戲班。三天打泡戲是《戰長沙》、《舉鼎觀畫》。他是基督徒當然不會在後台上香磕頭,可是關公一出台,特製平金綠緞子黃走水關公的帥字旗,檢場的一慌疏,把下出硯秋《虹霓關》「替夫報仇」的白旗子給舉出來了。第二天他跟又荃的《雙獅園》,一聲「太師回府」,檢場的把一對獅子也拿走了,雖然再把獅子擺出來,可是台下一陣敞笑。雖然兩次出錯,都是檢場的疏失,可也使得郭老闆懵懂不安了,後來有人勸他既入梨園行,就應當照梨園行的規矩行事,他此後再演關戲也照樣揣神拜福焚香禮拜了。你說事涉迷信,從劉郭兩件事情看來,就令人可解叉不可解了。

筆者所聽關公戲,程長庚、王福壽固然沒聽過,就連老三麻子也沒趕上。有一次小三麻子在第一舞台唱了一次《單刀會》,風采踔厲不慍不火,可算尚有典型,梨園行朋友看了人人叫好。斌慶社的王斌芬也擅長紅生戲,他是范福泰給說的,范一生沒有顯赫得意過,他跟王福壽、彭福林都是小福勝科班出身,不但知道得多,玩意兒的確細膩傳神。我聽過王斌芬的《青石山》的龕瓤子,唱嗩吶腔逢高必翻,洪亮有餘,聽了舒服之極,可惜英年不永,出科不久就去世了。王鳳卿汪派戲,自己認為最得意的是《取帥印》、《讓城都》、《戰長沙》,他的關公戲宏邈俊邁,威而不猛,紅豆館主說鳳二這出《戰長沙》是得自汪柱芬真傳,不但神情氣度有獨到之處,其雍容肅穆,也非一般自命紅生泰斗俗伶所能企及。

林樹森的關公戲在南方可算頭一份兒,他的扮相眼神,以及身段步法都能不慍不火,唱兩句也不難聽,尤其華容過檔捉放曹,令人擊節,不過有時仍免不了有灑狗血的地方,那是久在江南,為迎合觀眾所好,大醇小疵是可原諒的。李洪春有一次在北平華樂園演了一次《古城會》,功架不錯,可惜唱慣了邊配,唱時不能翻高鉚上,讓聽眾在台下替他著急。耍起出號的「冷艷鋸」,也有他拿我不動感覺,不過他抖須、撩須、推須、揚須幾個動作乾淨利落,為他伶所不及。林樹森說:「李洪爺飾關公,他那髯口上功夫,就夠晚生後輩學上老半天的了。」現在中視忠義劇展,似乎有走上全本《三國志》的趨勢,則將來關公戲正多,知果能把失傳的關公戲多排幾齣上演,庶幾不負「忠義劇展」這個響噹噹的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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