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名片古今談

一進十月門,國家的慶典多,而民間的喜慶事,似乎也跟著湊熱鬧,紅帖子滿天飛,每次吃完壽筵喜酒回家,口袋塞滿了素不相識人的名片。有的印滿頭銜,有的敘述政綱(市議員候選人),這種無孔不入,廣結善緣的手法,實在令人嘆為觀止!在漢和帝在位,蔡倫還沒發明造紙以前,通名晉謁,用削木書寫,漢初謂之「謁」(謁者書刺,自言爵里),漢末謂之「刺」(書姓名於柬日刺)。漢以後,雖然改用紙張,而仍相沿曰「刺」。到了唐代,每年新進士要到長安平康坊妓院去遊樂,要用紅箋寫「名紙」,到了明朝才改叫「名帖」,至於改稱「名片」,是民國初年的事,距今還不足一百年呢!

筆者當年在北平,每逢春節,總要留一兩天時間逛逛廠甸,人家是買古玩玉器、書籍字畫,我則專逛舊貨攤。我在破銅爛鐵堆里曾發現過幾方漢印,食髓知味,我對舊貨攤興趣因而非常濃厚。有一年我在舊貨攤上看見一本藍布面很厚的舊賬本,其中夾著若干張大紅名帖,翻了幾張發現先伯祖文貞公、先祖仲、魯公名帖,均在其內。大概各科甲翰林的有四五百張,不敢多翻,花了十吊錢,約合兩毛多錢買了回來。細一查對,從乾隆十年起乙丑正科至光緒三十年甲辰正科止,正科、恩科、備科除了三鼎甲以外,所有太史公凡是風采踔厲、積學雄文者,幾乎網羅殆盡。還有一張伊藤博文的,有一尺多長,跟翰林名帖一樣,至於光緒六年庚辰正科、九年癸未正科,曾人值詞林的翰林公幾乎一張不缺。

我曾經拿了這些名帖,請教過藏園老人傅增湘前輩。據沅叔先生說:「中了進士之後,分為四級:一級為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以及全科的翰林;二級為主事;三級為知縣;四級為中書。其中主事、知縣、中書三者,一貼榜便算受職,所謂榜下即用,就有隸屬的衙門管轄,唯獨翰林,發榜之後,就是進入翰林院(叫進院不叫到差),改稱庶吉士。既未受職,還不算正式官員,所以在這短短期間,軒昂自肆,所用名帖,部是親自楷書,鐫好木戳,印在梅紅紙上,最長的有二尺,最小的也有一尺多,字則大的四寸見方,小的也有二寸,張張鐵畫銀鉤,雄偉挺秀,這是翰林們炫耀放縱時候,這不但主事、知縣、中書不敢用這種名帖,就連三鼎甲也不能用。因為三鼎甲一發榜,便是翰林院的修撰編修,已經算是國家官員了,所以你所搜集名帖全是各科翰林,沒有一張是歷屆三鼎甲的。至於能把庚辰、癸未兩科的翰林名帖集全,大概原主的先世或他本人,與這兩科翰林中有特別淵源,碰巧志伯愚、仲魯兩位前輩同擢巍科,真是巧而又巧了。關於伊藤博文那張梅紅大名帖,可能是見獵心喜,遊戲之作吧!」可惜這些名帖,都留在北平。

晚清時期,進謁上司,同僚拜望,新親往還,還有投遞名帖習俗。外省官員進京公幹,自己沒有車馬,又無隨從,在沒有馬車人力車之前,通衢大道旁空曠場所,獨停放若干騾車(北平人稱之為車口),可臨時講價僱用。是否讓趕車的投帖,要事先講明,大概投帖要多給幾吊錢或多賞酒錢,這個錢趕車的也不白拿,他投帖時,還在頭上扣一頂紅纓帽,表示是自用長隨。投帖要挾著護書或拜匣,護書就跟現在的卷宗夾一樣,不過是布面而已。用拜匣的,可就講究啦,有蘇漆、建漆、廣漆、嵌螺鈿、雕紅之分,名帖式樣有單帖、折帖、全帖幾種樣式。古人說「自言爵里」,這些名帖,有的敘明身份,有的寫明與被訪人的關係,如晚生、侍生、眷生、教弟、姻侍生、姻愚弟、門生、世愚侄等,讓接帖的人,一望而知彼此關係,不致撲朔迷離,有不知先生為何許人也的尷尬。

北洋時期,我初次到政府機關服公,在財政部印刷局供職。局長濮一乘特准每星期六下午到局辦公,所以我被列為局裡正式辦公人員,而非掛名拿乾薪的差事。不但每月照領薪餉,還有一份伙食津貼可拿。依照局方慣例,凡是屬於芷式辦公職員,到差之後局方印贈名片三百張。一百張木紋紙的,一百張松香燙漆,一百張爛紋字的。紙張考究不說,木紋、燙漆、爛紋印製方式,在當時都是一般印刷廠印不出來的。方形仿宋體字,是印刷局所特有,後來有位技工離開印刷局,到中華書局工作,帶了一全份方體仿宋模樣,從此中華書局代印名片,方體仿宋字體非常整齊。後來上海文化界譏笑中華書局還代印名片,才慢慢取消了。

婦女印名片,民國初年很為流行,黎大總統元洪的夫人黎本危,據說是漢口沙家巷妓女從良,出身不高,識字無多,在她左右攀龍附鳳的女官,當然也沒有什麼高明人物。她要印名片,當時婦女所用名片都是圓角燙金邊,偏偏有人給她出餿主意,在名片上壓出一雙翔鳳展翅凸形花紋。她非常得意,遇有公府款宴使節團,她就向各位公使代辦夫人致送這種名片。後來被熊希齡夫人朱其慧女士看見,告訴她,那是上海長三堂子姑娘們的花樣經,母儀天下貴為元首夫人,豈可如此輕率失儀,此後她再也沒有散發這種名片了。民國十三四年,筆者在上海期間,商界中酬酢,喜歡飛箋招花,當筵勸酒,招來鶯燕都帶有粉紅水綠壓花凸字,尺寸極小的名片送人(當時上海男妓鍾雪琴也用這種粉紅凸花小名片),由此才知道朱其慧勸阻黎夫人使用這種名片的原因。

筆者在南京工作時,有位同寅柳貢禾君,其叔是國學大師柳詒徵。柳君填的詞蘊藉儼雅,詞韻清蔚,頗得朱疆郵、沈寐叟兩位前輩的激賞,可是他詞送到新申兩報從未刊出過,我猜想是他那筆晃漾恣肆的狂草,編輯手民都無法全部認識,所以只好割愛。我試把原稿照抄寄出,寄給《申報》也好,《新聞報》也好,全都照登,所以後來他的詩調都由我謄寫好,然後付郵。有一天他忽然送了兩盒名片來,另附鉛鑄名戳,赫然是清道人李瑞清把我名字用魏碑字體寫的法書,印成名片的。當時清道人在上海九華堂掛有筆單,可是寸楷以下小字,已久不接件,不是他們有深厚友誼,這三個「唐魯孫」小字是得之不易的。我既有鉛鑄名戳,用完再印,抗戰勝利來台,我還印了兩百張名片帶來,可惜鉛戳留在北平,名片用完現在已經沒法再印了。

台灣在光復之初,本省同胞受了五十年日本教育,對於祖國的文字習俗都未盡了了,所以在所用名片上出了若干笑話。某君結縭之喜,收到賀禮,他還知道寫謝帖,大紅片子,寫著收禮人領謝,倒是中規中矩的,旁邊他還印上「鼎惠懇辭」四個字,收禮後說懇辭,已經不通。「鼎惠懇辭」照字面上講,當然沒什麼不對,可是在內地的習慣,這四個字平常都印在訃聞上,現在印在謝帖上,似乎有點別彆扭扭的。

當年我在一家捲煙廠工作,有商家送來捲煙里用的香料,在日據時代香煙里都加入這種香料,因為脂粉氣過重,一般人都不愛抽日本制香煙,就是這個道理,我們絕對廢棄不用。可是這位商人在內地大量搜購運來台灣,認定總可大賺一票,可是香煙改變配方,原本奇貨可居的,變成無人問津的廢料,於是鑽頭覓腦四處託人求售,最後打算橫施壓力,強迫煙廠就範。有一天煙廠來了一位趾高氣揚的先生,掏出名片,銜名一大堆,最後寫著是某某人之子。他對我們軟硬兼施威脅利誘,好在我們早已報備有案,始終堅持原則,最後他技窮而走。這是我來台所看見的又一張怪名片。

上一屆省議員選舉,有一位侯選人名片用的是透明塑料片,他把他戶籍所在地的一處名勝,印在名片的另一半上,讓選民別忘了跟他的鄉誼。印製精美,很多收到這種名片的人,留起來當書籤用。有一位候選人,大概跟鋁業公司有關係,他的名片是鋁箔制的,彩色柔麗,非常醒目。據筆者所知,鋁箔上印彩色需高度技術,後來打聽出來,那位候選人的鋁名片,是從日本印製來的。各種選舉,候選人盡量介紹自己的從學經歷和現在頭銜,讓選民對他有進一步了解,原本是無可厚非的。不過我接到過一張名片,銜名寫了十多項,把自己姓名擠在左下角,細看這位仁兄的頭銜,不是什麼名譽理事,就是什麼團體顧問,甚至某某運動團隊的副領隊、某某慈善機關贊助人,細一琢磨,沒有一項實際的工作。這種好大喜功、華而不實的人如果當選,還能不出賣風雲雷雨嗎?

筆者初入社會時,先師閻蔭桐夫子曾經叮囑過我:「在外酬應一定要準備一些印有姓名、籍貫、地址、電話的名片,以便跟初交的朋友交換,假如人家給你名片,你不回一張,很容易讓人誤會你架子太大,或不願意折節下交,豈不冤枉;至於那些名片上印有『專誠拜謁』、『啟事蓋章』字樣的,不是自抬身價,就是自命不凡矯揉造作之徒,不足為法。」多少年來,恪遵師訓,身邊總要帶幾張名片,以備不時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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