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綜論 武漢三鎮的吃食

武漢三鎮,從歷史上看,在三國時代,龍爭虎鬥,已是兵家必爭之地。從地形上來說,地處九省通衢,長江天塹,水運總匯。開埠既早,商賈雲集,西南各省物資,又在武漢集散,所以各省的盛食珍味,靡不悉備,可以比美上海。因而武漢跟北平一樣,談甜咸小吃多到不勝枚舉,可是要找一家真正湖北口味的飯館,就是湖北老鄉,還不一定能指出哪家是真正湖北館子。當年上海有一家「黃鶴樓」,現在台北有一家「京殿」,據筆者所知,正式挑明是鄂省口味的,也不過僅此三兩家而已。

漢口青年會對門有一家三層樓的飯館,叫「大吉春」,樓寬窗明,大宴小酌,各不相擾。整桌酒席是江浙口味,小酌便餐則潮汕淮揚兼備,潮州廚師做魚翅是久負盛名的。大吉春的大蝦煽包翅,一般吃客都公認是他家招牌菜,魚翅發到適當程度,用火腿雞湯煨好,然後再用明蝦來炯,翅腴味厚,蝦更鮮美。當時青年會總幹事宋如海非常好客,遇有嘉賓蒞臨漢皋,總是信步到對門大吉春小酌,雖然是小吃,他經常喜歡點一隻大蝦煽包翅。那時物價便宜,所費不多,小吃而用包翅算是夠體面的了。梅縣謝飛齡兄當年任大智門統稅查驗所所長,他說:「想不到在漢口能吃到真正的家鄉(潮汕)菜,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蜀腴」,顧名思義當然是四川口味的菜館,老闆劉河官是四川成都觴園少東家,出川到漢口來闖天下,想不到一炮而紅。民國二十年左右,在漢口請客吃川菜,非蜀腴莫屬。後來河官年事漸高,就不大親自上灶掌勺啦,可是遇有知味之士,他還是抖擻精神不吝一顯身手。

他最拿手的菜是水鋪牛肉,據說是跟家裡一位老傭人學的。他先把兩分肥八分瘦的嫩牛肉,剔筋去膜,快刀削成薄片,芡粉用紹酒稀釋,加鹽糖拌勻,放在滾水裡一涮,撒上白鬍椒粉就吃。白水變成鮮而不濡的清湯,肉片更是軟滑柔嫩,比北方的涮鍋子又別具一番風味。這道菜,肉要選得精,片要切得薄,作料要調得恰當,水的熱度更有關肉的老嫩,看起來雖然簡單,可是做得恰到好處還真不容易。筆者在蜀腴吃過一次後試做了幾回,不是肉意,就是湯里沫子多,始終沒摸到這道菜的竅門。後來來到台灣,才知道張大千先生府上也善制水鋪牛肉,並且將其列為大風堂名菜之一。

蜀腴的青豆泥也是別處吃不到的一道甜菜。這道菜先把青豆研得極細成泥,脂油白糖熬成糖漿,然後把豆泥混入,速炒帶攪,漸漸把泛在上面的浮油濾凈起鍋,用大瓷盤子盛起上桌,翡翠溶漿,細潤柔香。這個菜看起來不燙,可是不明究竟的人,吭嗆一日不單嘴裡起泡,甚至咽下去還覺得胃腸火辣辣的呢,所以這道菜只能用盤而不用盅碗,就是利於早點散熱,不會讓客人把舌頭凌了還有苦說不出呢!記得閩台菜都擅長做八寶芋泥,有一家菜館用中海碗盛芋泥上桌,愣是把一位女賓燙得直叫喚,賓主同感尷尬,堂倌更是不知所措,豈不是大煞風景。

漢口滿春有一家福建酒館叫「四春園」,他們自誇灶上掌勺的頭廚是從福州廣裕樓重金禮聘來的,廣裕樓在福州,可算首屈一指的飯館,從前有句俗語:「到福州沒吃過廣裕樓的菜,算白來一趟。」可見廣裕樓在福州牌匾有多硬了,不管四春園的大師傅是否真是廣裕樓出身,可是做了幾道福州菜,確實花樣翻新,特別清爽。當年筆者最愛吃他家的白片雞,這道菜他們真能不惜工本,成年留有一鍋老母雞的煉湯,然後把兩斤重未下過蛋的雛雞收拾乾淨,放在大鍋煉湯里蓋嚴煮熟,連鍋放涼備用,等上菜的時候才開鍋拆雞切片,裝盤饗客。原湯原汁,自然是腴潤味純,比一般飯館的白片雞,放在白水裡煮熟,立刻登盤薦餐的味道,自然是有天壤之別了。

另外有道蒜瓣炒珠蚶,珠蚶選得大小一致,猛火快炒,鮮腴魚嫩,拿來下酒,雋美之極。當年武漢綏靖公署辦公廳主任陳光組,最愛吃珠蚶里的蒜瓣,我們有時同去,蒜瓣炒珠蚶必定要加雙份蒜瓣,他專吃蒜瓣,我專吃珠蚶。何雪公(成浚)常笑我們說:「古人有同床異夢,你們兩人可算同餐異味了。」何、陳兩位現在都做了古人,想起這句笑談,令人有不勝今昔之感。

民國二十年左右,武漢幾乎沒有廣東飯館,後來漢口開了一家冠生園,跟著武昌也開了一家冠生園分店。廣東菜時鮮以生猛是尚,一般菜肴一向講求清淡味永,絕少辛辣,可是武漢地接湘贛,嗜辣程度不遜川貴,冠生園特地為嗜辣客人研究出一味辣椒醬,既宜啜粥更適健飯。原本冠生園早晚兩市,辣椒醬本是配碟不計價的,後來反而變成每桌必要的招牌菜,甚至有人還要買點帶回家去品嘗呢!

我因為不時光顧冠生園,跟這家主持人阿梁漸漸成了朋友。有一天阿梁特地請我去消夜,吃正宗魚生粥。他說吃魚生一定要新鮮鯇魚,把鯇魚剔刺切成薄片,用干毛巾反覆把魚肉上的水分吸取乾淨,加生抽、胡椒粉,放在大海碗里,然後下生薑絲、醬薑絲、酸薑絲、糖浸菇頭絲、茶瓜絲、鮮蓮藕絲、白薯絲、炸香芝麻、炸粉絲、油炸鬼薄脆,才算配料齊全。然後用滾開臼米粥倒人攪勻,盛在小碗來吃,粥燙、魚鮮、作料香,這一盅地道魚生粥,比此前所吃魚生粥,味道完全不同。來到台灣後,所有吃過的魚生粥,沒有一家能趕上阿梁親手調製的魚生粥的味道,醑蹲之思,至今時縈腦海。

醉鄉是一家雲南口味的飯館,雖然只有一間門臉兒,不十分起眼兒,可是樓座寬敞豁亮,開二十桌酒席都不成問題。現在台灣的雲南館子,最早有全碧園,後來又開了人和園、昆華園、純園,巧在所有台灣的雲南館子一律用「園」字做招牌,是巧合呢,還是雲南朋友對「園」字特別偏愛。

現在一進雲南飯館,大家都要點個大薄片,在台灣大薄片似乎成了滇菜的招牌菜了,好像吃雲南館子不點個大薄片,人家會以為你是「怯勺」似的(北平語「傻瓜」的意思)。不過當年的醉鄉雖然是雲南館子,可沒有大薄片,因為早先大薄片是雲南鄉間粗菜(所謂莊戶菜),後來由李彌將軍譽揚提倡,才大行其道的。

醉鄉的過橋米線特別夠味兒,米線其實就是米粉,不過他家米線是出自廚房大師傅手藝,不是雜貨店出售的一般米粉。好米線柔滑綿潤,不韌不糟,吃到嘴裡非常爽口。吃米線的肉片、雞片、腰片、魚片都要刀工好,切得飛薄,韭菜、筍絲、青菜也要摘得嫩、切得細。湯一起鍋一定要用碗盛,而且碗要高邊深底,才不容易散熱,保溫度高,肉片蔬菜在滾湯里一燙就熟,才能鮮嫩適口。醉鄉所用燙米線的碗,都是仿雲南盛米線的湯碗,在江西景德鎮定燒的,碗牙兒聳直而高,碗底深,碗足厚,盛上滾沸原湯,因為聚熱的關係,肉片菜蔬一燙即熟,端起碗來吃,且不燙手。當年滬上名伶小楊月樓,應邀到漢口來演唱,對於醉鄉的過橋米線非常欣賞,期滿回滬,廣為介紹,所以上海男女名角,到漢口來演唱,都要嘗嘗醉鄉過橋米線,吃過之後無不交口稱譽。

炸腦花也是雲南館子一道特有的菜,醉鄉的炸腦花,先把豬腦上的血絲筋絡剔得乾乾淨淨,用黃酒泡上幾小時,然後漉盡酒汁,雞蛋打松加調味料,豬腦蘸蛋液人熟油炸黃起鍋,人口之後,隱含糟香,用來下酒,比諸炸龍蝦片,別有不同的風味。

醉鄉的宣威餅也是他家拿手的點心,餅里所用火腿,都是雲腿,選材貨真價高,可是面對每天專門前去訂做宣威餅的人,還是供不應求呢。

沁園是一家寧波人開的飯館,筆者旅居武漢的時候,有一個十人餐會,每月聚餐一次,十人輪流主持,餐費均攤,最主要的是每月要換口味,避免雷同,要吃不同省份的飯館。恰巧有一次筆者輪值提調,有位會友倡議要吃牛鞭,當時在漢口,沁園的紅燒牛鞭是頗著盛名的,於是訂座訂菜特別點一客紅燒牛鞭,這道菜筆者從未嘗過,既然眾謀咸同,只好開一次洋葷。據沁園老闆說,這道菜一共燉了十多小時,有入口欲化的感覺才算到家。一大盤牛鞭,筋柔皮爛,其凝如脂,膏潤甘肥,可稱冬補雋品,後來在寧滬都曾吃過這道菜,好像都趕不上沁園做的腴美。

漢口寧波里對面,有一家麵館叫樂露春,三間門面,都是竹障席篷,漢口暑天酷熱,加上傍晚江水蒸發,更是令人鬱悶難耐。樂露春欄檻通風,藤椅當階,比一般屋頂花園都涼爽宜人,所以夏季的樂露春傍晚到午夜總是賓客常滿的。他家各式面點均備,但以鹵鴨面最出名,據說他家老鹵已近百年,所以鹵出來的鴨子汁濃味厚。喝酒的朋友,只要說拿個酒來,四兩白乾,鹵鴨碟裝老鹵加二,酒喝夠了,他才來面。鴨鹵澆在面上一吃,不但津津有味,而且所費不多,是凡在武漢住過的老饕,大概沒有不曾光顧過樂露春品嘗鹵鴨面的。

靠近新市場有一家專賣麵食小炒的保定館,他家有兩樣最拿手的麵食,一是滿天星的疙瘩湯,一是花素鋦貼。北平一條龍、都一處,都是以疙瘩湯出名的。這家保定館搓出來的疙瘩細如米粒而且柔軟。南方講究湯水,湯清味正,似乎比北平一「龍」一「處」,疙瘩細小,湯更高明。至於花素鍋貼,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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