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綜論 蛋話

筆者全家老幼對於蛋類都興趣極濃,有所偏嗜,所以每天雞蛋的消耗量也比較多。當年在北平只要賣雞蛋的在門口一吆喝「大油雞子兒」,十回九不空,總得照顧照顧買上十枚二十枚雞蛋。自從來到台灣,亡友顧元亮兄說:「年過花甲的人,吃雞蛋每天最好以一枚為限,蛋黃最易增厚膽固醇,尤應禁食。」聽了他的忠告,再看看各種醫學的書刊,也是諄諄勸導步人中年的人,總以盡量少吃蛋黃為是,所以,雖然沒有像元亮兄那樣避之若魅,可是蛋的消耗量確也不像從前那樣暢旺了。

台灣自提倡以化學混合飼料餵養「來亨」、「蘆花」、「洛島紅」等各式各樣舶來雞種後,生蛋率固然是大大提高,可是雞蛋殼變得其薄如紙,一碰就裂,只有「洛島紅」所生的雞蛋映紅柔潤,近似大陸的油雞子兒,蛋殼也比較堅實。養雞專家一再聲明,雞蛋不論紅殼、白殼營養價值完全相同,市上紅殼蛋每台斤價格要比白殼貴上兩塊錢,可是買紅殼蛋者還是大有人在,究竟什麼道理,咱也「莫宰羊」了。不過在心理上總覺得蛋殼既然易裂,蛋的營養成分必定是紅勝於白的。

卵生動物所下的蛋,大小之別真是判若霄壤,經常見過的壁虎蛋、蛇蛋、麻雀蛋、鵪鶉蛋都比雞鴨蛋為小。至於大一點兒的呢,筆者所見過的鱷魚蛋比鴨蛋要大一倍,至於鴕鳥蛋,算是蛋類之王了,也是筆者所見最大的了,其大小比初生的嬰兒頭顱還要大上一兩號。舍下有一枚鴕鳥蛋,放在多寶格里用紫檀雕花架子架起來,蛋殼晶瑩似玉,白裡透紅,毛孔斑斑,厚有二分,敲起來聲如玉振,大概為了便於陳列,尾部鑿一小孔,早把黃白倒出。最先還不知是什麼動物所生,如此之大,後來在台北動物園,看到鴕鳥所生的蛋,才知道當年舍下所藏巨型的蛋,敢情就是鴕鳥生的。

因為愛吃蛋的關係,所以對雞蛋炒飯也有偏嗜。在台灣,筆者到嘉義服公,因為人地生疏,曾有連吃七十二頓雞蛋炒飯的記錄。朋友說餐餐蛋炒飯,恐怕腸胃受不了,可是飲饌怡然,絲毫沒受影響。廣東最講究吃炒飯,不光要加蝦仁、冬菇、乾貝、雲腿、臘腸、叉燒,甚至還都是有說詞酌。

梁均默(寒操)先生生前認為,吃蛋炒飯最好是用廣東增城縣出產的「紅絲苗」稻米,香軟柔潤,鬆散而不粘滯,煮粥炒飯都屬上選。筆者曾聽舍親王慕蘧講過用增城紅絲苗煮飯,他不用配菜,就可以連吃兩碗白飯,他的尊翁萼樓先生做過增城縣縣知事,他當然是吃過稻米中最名貴的紅絲苗的了。吃雞蛋炒飯雖然紅絲苗可遇而不可求的,可是米最好要用「小站稻」、「西貢」、「暹羅」、台灣「在來」一類的米煮飯才對,至於黏性較重的上海大米、此地的蓬萊米,用來炒飯一團一球,既難炒透,更難入味,那還不如吃碗白飯來得爽口。

米的本質固然重要,而蒸煮技術更不可忽視,南方煮飯是米洗好加適量水來煮熟,所以又叫做燜飯。北方煮飯先將米下鍋煮軟到八分熟,立刻撈出用屜布包起上籠屜來蒸,所以又叫撈飯(蒸飯)。雞蛋炒飯最要緊是米粒鬆散,撈飯炒出來比燜飯自然入味好吃。故友陳延年有一套雞蛋炒飯的哲學,用冷飯炒出來的飯滋味與用熱飯炒的就完全兩樣。冷飯成團打散要用鍋鏟來按,忌用鍋鏟來切,蔥花要煸得透,雞蛋跟飯先要分開來炒,然後再混合炒,否則蛋飯冷熱有差,能夠減低香味。雞蛋炒飯最講究火候,炒得不透不入味,火候一老米粒轉硬發焦,不但費牙口,而且不容易消化。

從前廣州惠愛街有一家小飯館叫「玉醪春」,這家的炒飯名叫「上湯炒飯」,在廣州市首屈一指,做法是一邊炒飯一邊往飯里灑雞湯,讓雞湯鮮味沁入米內,同時也免得飯粒焦硬。可是別家模仿來做,就沒有他家來得乾濕適度、鬆軟得當了。還有一種雞蛋炒飯叫「金裹銀」,金縷黃裳,包勝於香,如果加點火腿屑方能蛋香味透,單單金裹銀登盤薦餐,反而不如一般雞蛋炒飯來得適口充腸呢!陳延年兄有一套精研雞蛋炒飯、經驗理論相輔相成的炒法,可惜英年早逝,他那套雞蛋炒飯的心法,也就湮沒不傳了。

純粹以蛋為主體的菜,除了北方館的熘黃菜,四川館的烘蛋外,最令人難忘的是河南館的鐵鍋蛋。北平厚德福,跟廊房頭條第一樓的玉樓春,是北平兩家著名的河南館子。糖醋瓦塊魚,兩家做的都好,鐵鍋蛋則玉樓春做不過厚德福,鐵鍋墨黑油亮吱吱的響,一掀鍋蓋兒,炙香四溢,蛋更蓬勃怒發,非但膏潤鮮芳,而且久不散熱。

現在台北山南海北,各省口味的飯館靡不悉備,可是河南口味的飯館尚付闕如。前幾天曾經請教過梁實秋教授,據說當年厚德福灶上的原班人馬,1950年來過台灣,打算復業,可是時間不湊巧,正趕上大眾厲行節約,飲食業蕭條異常,所以飯館沒能開成。我們朵頤福薄,令人不勝惋惜,否則在台北多了一個河南口味的飯館,那有多好。

腌鹹鴨蛋。大家都知道江蘇高郵鹹蛋最出名,因為高郵有一種鴨子擅生雙黃蛋,會腌鹹蛋的高手腌出來的鹹蛋蛋黃柔紅暈艷、脂映金髓,用筷子一戳,黃油能摞出多遠。所以到高郵的行旅,離開時總要買幾隻嘗嘗,或者買點帶回家去,饋贈親友,是物美價廉、人人歡迎的高郵土產。

勝利還都,舍下在蘇北經營的鹽棧,抗戰期間都被竊據,治事之所也被改為宿舍,所幸大小倉庫,除了少數堆存雜物外,大都閑置,不知費了多少唇舌,才獲陸續收回。鹽倉雖然八年未用,可是礎基石溽,積存的鹽滷厚達尺余,自需抬開石方把鹽滷滴掃,以利行鹵。棧里有位舊同事,高郵人周棠文,知道要清理鹵溝,特地從高郵買了五百枚雙黃蛋來相賀,並且僱工挑來腌鹹菜老湯(他家是開醬園的)。先把鹽滷用鹹菜湯稀釋,跟泥土攪成濃漿,然後把鴨蛋用濃漿糊勻,放入紹興酒罈子里,擱在不見陽光的鹽倉里。冬季大約六十天,夏季五十天,就可以洗清煮熟供餐了,除了黃沙膘足,夏天用來吃荷葉稀飯,玉液金漿,清馨澠潤,可算一絕。

腌鹹蛋從南到北都是以鴨蛋為主的,據說是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不吃鴨蛋,才改用雞蛋的,咸雞蛋易沙多油,蛋白又細嫩適口,大受老饕們歡迎。後來有人研究出老腌臭雞蛋,蛋黃青里泛黑,別有異味,更為逐臭者所歡迎,其先在平津一帶暢銷,流風所及,滬寧皖浙各省市,嗜者都大有其人。可是旅台近三十年,大陸各種小吃靡不悉備,唯獨老腌臭雞蛋還沒有人仿製呢!

前些時跟一些好啖的朋友閑聊,一般家庭主婦到菜場買雞蛋都喜歡挑大一點的。雞蛋論斤不論個兒,大點或小點原無所謂,可是先生們大都喜歡揀小點的吃。以我個人感覺,似乎小的黃比較小白比較多,蛋白也嫩一點。證之北平賣熏魚炸麵筋下街的紅柜子來說,他們賣的熏雞子夾發麵小火燒,就特別受主顧們的歡迎,此無他,無非雞子火燒都小得可愛,吃到嘴裡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特別熏香而已。

最近煙酒公賣局第一酒廠有一位技工胡季達,公餘之暇利用紹興酒粕試製糟蛋成功,現在正跟新竹食品工業研究所合作,想把糟蛋冷凍制罐外銷。該所現在是由前農復會馬保之博士主持,馬氏博解宏拔、幹練敏實,一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將來研究成功,必定能夠展拓外鐺、大放異彩的。在大陸,浙江平湖的糟蛋是最出名的,就因為平湖養鴨人家多,同時靠近出花雕酒的縣份,取糟用曲非常方便,所以能夠大量製造。平湖糟蛋分乾濕兩種,以口味來說,自然濕勝於於。抗戰之前,筆者在老君廟礦區吃過糟燴白肉,所用的糟,就是取之於平湖糟蛋,糟蛋能夠遠銷到西北,這是想不到的事吧!

皮蛋北方叫「松花」,古老的皮蛋製造方法是用黏性泥土加稻殼,摻入鹼石灰、鹽稀釋成煳狀,把蛋包起來,經過三個月才算大功告成。這時皮蛋剝除外殼,蛋白上隱約呈現松雲萬狀葉茂枝繁,所以稱之為松花。來到台灣所吃皮蛋,不但松花跡冥,入口之後還有一股石灰臭。後來衛生局宣布,這種加添氧化鉛製劑的皮蛋含鉛量太多,有損身體健康,嚴禁製造。可是利之所在,有人鋌而走險,警方緝獲的這類鉛制皮蛋,堆集如山,定期在淡水河邊焚毀。

筆者碰巧經該處,觸目驚心,從此看見所謂化學皮蛋再也不敢下箸了。最近皮蛋製造業研究出一種安全皮蛋,並經衛生局化驗合格,我對皮蛋方解除戒心,才又開禁。一般吃法,皮蛋除了跟南豆腐加三合油、雪裡紅、蝦米拌著吃外,熱炒只有北方館的醋熘皮蛋,還有就是本省館子做的三色蛋(皮蛋、鹹蛋、鮮蛋攪勻同蒸)了。筆者當年在大陸研究出皮蛋的一種吃法,是把瘦肉、皮蛋一律切丁,先炒肉丁再下皮蛋,這個菜葷而不膩、宜飯宜粥,好像台灣各位烹調專家還沒有人提倡過。現在安全皮蛋已經試製成功,家庭主婦不妨試做一次既經濟又實惠的皮蛋炒肉丁,給大人孩子們換換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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