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主菜 舉筷不忍吃鴿子

前幾天「立法院」開會,有人談到最近台北人又一窩蜂地吃鴿子,什麼黃燜乳鴿、油淋乳鴿、生烤雛鴿等,台灣鴿子供應量不夠,甚至不惜浪費寶貴的外匯,進口洋鴿來供應餐館,一飽老饕的饞吻。最近中華電視台有人在三重市餐廳吃烤乳鴿,吃出兩枚用來記載鴿子標誌的套環來,足證現在吃鴿子風之盛,已經到了無論肉鴿賽鴿,一入獵捕者特製的網子,不管它是什麼萬金名種,或是遠程鋼翼,一律稱斤論兩送進庖廚,變成俎上之肉。

我友「北平通」金受申兄,隸籍蒙旗,據說元朝作戰時期,黃沙無垠,連亘千里,軍中傳書,全賴信鴿,所以對於鵓鴿,不準任便烹殺。後來幾位皇帝聽信方士讕言,說是每天進食清燉鴿子,可以益壽強身,這下不要緊,搞得大家大吃鴿子,蔚為風尚。燈市口有一大鵓鴿衚衕、小鵓鴿衚衕,就是元代鴿子的交易市場。到了抗戰之前,每逢隆福寺廟會之前,東西牌樓神路街一帶,還是北平城裡最大的鴿子市。賣野鴿子又叫樓鴿的(這個樓鴿的「樓」是否這樣寫,要請教蓋仙夏老師了),賣家鴿的,分籠列肆,待價而沽。還有專賣鴿子哨的,什麼單響、雙響、九響帶迴音,綁在鴿子身上,飛在天上清音逸響,超逸絕塵,那比「直升機」、「七四七」穿雲動谷的嘈雜,要悅耳多啦。

北平是禮儀之邦,養鴿子也有養鴿的禮數。從前古板人家准許子弟養鴿子,也有他的道理:第一,養鴿子的人必須早起登高,鴿子多的人家,還要把鴿子分撥驚起來飛上半天,打盤圍著自己屋子飛圓圈,越飛越高,圈子越大。假如自己的鴿群訓練有素或是鴿多勢眾,假如遇上附近也有養鴿子的,在高空三五個迴翔,就能把人家獃頭獃腦的鴿子裹幾隻回來。當時養鴿子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打盤裹回來的家鴿,一經查明原主,必定親自送還,既不得私留餵養,更忌私自殺害,如有違反,則屬於流氓行徑,遭人鄙視了。

北平人把樓鴿、燕子、蜜蜂,同時視為祥瑞之物,燕子搭窩、蜜蜂築巢,誰都不去驚動它們,尤其樓鴿不會自營窩巢,多半棲息在穿堂、游廊、後廈、高堂邃宇、丹楹檐椽之間。房屋主人看見樓鴿惠然肯來,多半找幾隻裝僧帽牌洋蠟燭的小木箱,鋪上點舊棉絮,架在重棼瓊構之上,從此怡然定居,螽斯衍慶了。鴿子隨地糞便,弄得礎壁皆汁,蜿蜒狼藉,所好傭人隨時清掃沖洗,積存起來可以賣給花場子當肥料。尤其純白無雜色的,特別好賣,用絲線沉在盛白干兒的大酒缸里,既去水氣,加重酒的醇度,價錢又可賣得更高呢!

在北平,除了江浙館有油淋乳鴿、紅燜肥鴿,以及廣東館的生菜鴿松外,其餘魯豫陝晉各省飯館,很少有拿鴿子做菜的。靠著北京大學有個地名叫漢花園,清初叫南花園,四方所貢奇花異卉,都在該地培植,各省征來的高手花匠,也都齊聚在此。後來因為住在那兒的南方人很多,又改名漢花園。到了北京大學成立,莘莘學子負笈來學的日漸增多,東齋西齋住滿,就只好賃居公寓啦。

住的問題解決,吃的問題又來了。會動腦筋的人,在沙灘漢花園東齋西齋左近支起攤子,飯攤酒肆,如雨後春筍,相繼設立。於是水陸雜陳,味兼南北,從前一些南來花匠,稍諳割烹之道的,也就改行客串起掌勺的了。有位弄蘭花的曹老爹,平常喜歡喝兩杯,他做的鹵雛鴿、罐燜鴿子,味醇質爛,香酥適口,不但南來學子趨之若鶩,就是國學大師林損、會計名家胡立猷,都是他的座上客。騾馬市大街賓宴春的鴿蓉酥餅,不但皮子酥潤不油,餡子更滑香鮮嫩。當時跟中山公園柏斯馨的咖喱牛肉餃,被江亢虎贊為點心中二絕,要非虛譽。此外前外禎元館中一道八寶鴿子,除了冬菇火腿乾貝小河蝦之外,他們不用糯米,而用薏仁米,濡而不糯,潤而不油,可算鴿子中一道名菜。

最早北平誰家養鴿子,雖然不是每隻都套上腳環,可是自家鴿子各有各昀識別方法,一望而知。廚房採辦偶不小心買回來了,只有自認倒霉,一律放生,絕沒人把家鴿當作肉鴿烹而食之的。北平吃鴿子的不多,野生肉鴿繁殖甚快,可以說吃之不盡,供過於求,當然物美價廉,更談不上吃只鴿子要浪費外匯啦。

有人說,殺鴿子要把銅錢孔套在鴿子嘴上,把鴿子悶死,然後宰殺,鴿子才鮮嫩好吃。我認為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讓鴿子這樣死法,未免太殘忍些,所以任何做法的鴿子,登盤薦餐,雖有朋友堅勸,我仍舊不動筷子。

有一年鹽務稽核所繆秋傑召集鹽務方面商人開會,進餐時有一道雲腿清燉乳鴿,據所里主廚師傅說:「鴿子用銅錢悶斃,血液阻滯,既不衛生,肉也變得柴老粗硬,照一般割烹辦法,反而鮮嫩腴潤。」他煨的鴿子湯,果然清而不濁,鮮而不膩,是湯中雋品。座中有位貴州思南縣人,他說我們吃的都是野生肉鴿,烹而食之毫無罪過。當年他們縣裡新上任一位縣大老爺,不但吃齋念佛,而且不願殺生。老百姓在稻田捉田雞固然不許,平素棲息樹林的野鴿,也禁止捕食。到了稻穗大熟,鄰近的野鴿,也都紛來覓食,大吃田禾,弄得老百姓收成不夠吃,甚至於田賦都繳不上,後來那位縣太爺就因此丟官。接任縣令一到差,就鼓勵大家捕食野鴿,於是街頭巷尾的燒臘攤、滷味鋪,臘脯惰醢,幾乎成了鴿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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