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主菜 打滷麵

一天三餐,南方人以大米為主,北方人以麵食雜糧為主。吃麵食的,除了饅頭烙餅之外,還是以吃麵條的時候居多,吃麵條不外乎炸醬或打鹵。前幾天白鐵錚兄寫了一篇「炸醬麵」,今天就談談打滷麵吧!

打滷麵分「清鹵」、「混鹵」兩種,清鹵又叫「汆兒鹵」,混鹵又叫「勾芡鹵」,做法固然不同,吃到嘴裡滋味也兩樣。北平的炸醬麵,前門外的一條龍、東安市場的潤明樓、隆福寺的灶溫,醬都炸得不錯。至於混鹵,拿北平來說,大至明堂宏構的大飯莊子,小至一間門臉兒的二葷鋪,所勾出來的鹵,只要一攪和就湃,有的怕鹵潞猛這麼一加芡粉,鹵自然不湃,可是也沒法拌啦。

打鹵不論清混都講究好湯,清雞湯、白肉湯、羊肉湯都好,頂呱呱是口蘑丁熬的,湯清味正,是湯料中雋品。氽兒鹵除了白肉或羊肉、香菇、口蘑、干蝦米、攤雞蛋、鮮筍等一律切丁外,北平人還要放上點鹿角菜,最後撒上點新磨的白鬍椒,生鮮香菜,辣中帶鮮,才算作料齊全。

做氽兒鹵一定要比一般湯水口重點,否則一加上面,就覺出淡而無味了。既然叫鹵,稠乎乎的才名實相符,所以勾了芡的鹵才算正宗。勾芡的混鹵,做起來手續就比汆兒鹵複雜了,作料跟汆兒鹵差不多,只是取消鹿角菜,改成木耳黃花,雞蛋要打勻甩在鹵上,如果再上火腿、雞片、海參,又叫三鮮鹵啦。所有配料一律改為切片,在起鍋之前,用鐵勺炸點花椒油,趁熱往鹵上一澆,刺啦一響,椒香四溢,就算大功告成了。

吃打鹵跟吃炸醬不同。吃汆鹵,黃瓜絲、胡蘿蔔絲、菠菜、掐菜、毛豆、藕絲都可以當麵碼兒,要是吃勾芡的鹵,則所有麵碼兒就全免啦。吃汆兒鹵,多搭一扣的一窩絲(細條面),少搭一扣的帘子扁(粗條面),過水不過水,可以悉聽尊便。要是吃混滷麵條則宜粗不宜細,麵條起鍋必須過水,要是不過水,挑到碗里,黏成一團就拌不開了。混鹵勾得好,講究一碗面吃完,碗里的鹵仍舊凝而不湃,這種鹵才算夠格,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不簡單啦。

先曾祖慈生前吃打滷麵最講究,要鹵不游湯才算及格,我逢到陪他老人家吃打滷麵就心情緊張,生怕挨訓,毖須面一挑起來就往嘴裡送,筷子不翻動,鹵就不太湃了。有一次跟言菊朋昆仲在東興樓小酌,言三點了一個燴三鮮,並且指明雙賣用海碗盛,外帶幾個麵皮兒,敢情他把東興樓的燴三鮮拿來當混鹵吃面,真是一點不湃。可是換個樣兒,讓灶上勾碗三鮮鹵吃面,同樣用上等黑刺參而不用海茄子,依然是照潞不誤,令人怎麼也猜不透。言氏弟兄當年在蒙藏院,同是有名的美食專家,對於北方吃食,他們哥兒倆算是研究到家了。

有一年夏天,散了早衙門,大家一塊兒到什剎海荷花市場消夏,又提到吃打滷麵的事。言三說:「北平大小飯館勾出的鹵都愛濁,還沒在哪家飯館裡吃過令人滿意的混鹵呢!」在座有位孫景蘇先生住在積水潭,他說在他住所附近有個二葷鋪,每天一早總要勾出幾鍋羊肉鹵來,是專門供應下街賣豆腐腦的澆頭,如果頭一天帶話,他可以留點鹵下雜麵吃。筆者當時因為天氣太熱,擠在湫隘的小屋裡吃打滷麵,似乎吃非其時。奚嘯伯叔倜昆仲嘴饞好奇,聽了之後過不幾天,就向大家報告。孫景老的品鑒的確非虛,人家勾出來的鹵,除了凝而不濁外,而且腴潤不濡,醇正適口,調羹妙手,堪稱一絕。又過了不久,齊如老跟徐漢生兩位也去品嘗過一番,同樣認為這種羊肉鹵是別家飯館做不出來的美味,可惜荷花市場還沒落市,就碰上盧溝橋七七事變啦。大家從此奔走南北,浪跡天涯,朵頤福薄,只有徒殷結想而已。

茄子素鹵。平素茄子鹵倒是常吃,可是茄子素鹵只聽說有這種吃法,可沒試過。北大劉半農兄生前是最喜歡搜奇訪勝的,他聽說宣武門外下斜街明代古剎長樁寺,有兩件古物,一是明朝正德皇帝坐母皇太后的喜容,一是元代紫銅沙金合鑄的一座三尺多高的浮屠。因為舍間平素跟長樁寺有來往,寺里住持方丈壽全老和尚跟筆者又是方外交,於是規定時間,半農兄又約了三位考古專家一同前往。他們認為從這幅喜容中發現若干前所未見的小服飾,可算此行不虛。同時中午壽全大師準備了茄子素鹵吃面,茄子是附近菜園子里現摘現吃,小磨香油是戒台寺自己榨的,加上鋪派(伺候長老的雜役)手藝高,吃這樣的茄子素鹵,比各大飯館葷的三鮮鹵要高明多啦。

來到台灣幾十年,合格夠味兒的鹵固然沒有喝過,似乎打滷麵已經變成「大魯面」,連名兒都改啦(十之八九是受了魯肉飯的影響)。前幾天在高雄一家平津飯館吃飯,跑堂的小夥子,說的一口純正國語,問他打滷麵怎麼改成大魯面了,他說近幾年上的飯座台省同胞居多,叫大魯面聽了順耳,這叫人鄉隨俗。您想各省口味的飯館,都入鄉隨俗南北合了,菜還能好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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