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小菜 紅白芸豆·豆腐絲·爛蠶豆

說句良心話,一般來講,一日三餐,北方的飲食,似乎沒有南方人來得精細講究。可是北方人對於蛋白質豐富的豆類,特別偏愛,於是有關豆類的吃法,也就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了。

先說紅白芸豆吧!這種吃食,一早一晚都有小販沿街叫賣,有人拿它當早點,有人拿它來當下午茶。這種芸豆都是煮得糜而不爛,撂一勺放在雪白的粗堂布上,用手捏成豆糰子來吃。愛吃鹹的,撒上一點自己調配的精細花椒鹽;愛吃甜的,捏個葫蘆或是「戟罄」(吉慶),裡頭包上碎芝麻細白糖,尤其灌上紅糖熬的糖稀,紅紫爛漫,入口甘沁。說實在的,那比北海漪瀾堂的芸豆粒,五龍亭仿膳芸豆卷要味厚合口多了。

賣芸豆的小販下街吆喝的少而又少,十之八九是一手拿著鑼,一手拿著木片來敲打,街頭巷尾誰家養著大笨狗,一聽鏜鑼音響,一定狂號怒吠一番,究竟是什麼原因,令人猜想不透。後來有位老人家說:「假如畜犬吃了馬糞,一聽尖銳的銅器音響,立刻會覺得頭腦漲痛,所以吠聲不絕。」究竟是否屬實,只有請教對動物有研究的專家了。

筆者所說的豆腐絲,既不是揚州鎮江一帶吃早茶下早酒、白而且嫩、欺霜勝雪的千絲,也不是武昌謙記的牛肉煮得軟中帶硬豆絲。這種豆腐絲,雖然也是豆腐坊的產品,有人說卻是從四鄉八鎮挑到城裡賣的,城裡豆腐坊根本不做豆腐絲,這項生意多半是挑著筐子下街賣。

豆腐絲的顏色灰裡帶淺褐色,如果不加調味料,只是淡淡的熏味加豆香而已,本質非常筋道,吃在嘴裡越嚼越香。您把經霜的白菜心切絲,跟豆腐絲加三和油(麻油、醬油、黑醋)涼拌著吃。北方冬天必定生火爐子,才能過冬,不管是燒塊煤,或是用煤球爐子,一冬下來多多少少總會感染點煤氣,不時來盤白菜心拌豆腐絲吃,能夠卻煤氣、降心火,對於一般人來說用處可大啦,比吃幾丸子「牛黃清心」還管用。

賣豆腐絲的挑子,前頭有個方木盤,豆腐絲都是切好一綹一綹碼在盤子里,買豆腐絲叫抓幾個子兒、幾大枚的全憑用手一抓,從來沒聽說賣豆腐絲的用秤稱、雙方爭多論少吵起未的。您看人家做生意有多仁義呀。

舍間有位打更的更夫叫馬文良,河北淶水縣人,他是武師滄州李的門下。他有兩位師弟,在北平達王府看家護院,每月逢十八是他們師兄弟固定聚會之期,他們雖然都是練武出身,可都不動大葷,煙酒不沾。每逢師兄弟聚首,就是買十大枚豆腐絲(大約有一斤多),烙幾張家常餅,大蔥面醬一卷豆腐絲,來上一大壺釅茶。看著他們風捲殘雲、頃刻盤空碗光、狼吞虎咽、豪爽高邁的情形,讓我們這些旁觀者也能胃口大開。他們說豆腐絲卷餅特別耐飢,可是不好消化,所以儘管看人家吃得饞涎欲滴,自己只敢捏點豆腐絲嚼嚼,始終沒敢卷餅來吃。來到台灣三十年了,甭說台北,就是其他各縣市鄉鎮,還沒見什麼地方有豆腐絲賣呢!

爛蠶豆是北平最通俗的小吃,北方人對於吃蠶豆似乎沒有江浙一帶來得熱烈。有一年筆者到上海辦事,正趕上蠶豆大市,走遍上海的住宅區,家家門口外都有一大堆蠶豆空莢,赫德路小菜場外的蠶豆莢,簡直堆得像小山,想不到上海人對蠶豆有那麼大的興趣。北方人除了吃炒蠶豆、蠶豆泥之外,小吃方面恐怕只有鐵蠶豆、爛蠶豆了。

北平的爛蠶豆跟南方的發芽豆似是而非,第一,顆粒比較碩大,第二,絕無蟲蛀皺皮。賣爛蠶豆都是個人的小生意,手藝有高低,所以做出來的爛蠶豆,滋味方面也就大有差別啦。爛蠶豆都是燜好了,放在藤心編的笸籮里賣的,上頭蒙一塊浸濕了的厚布,怕讓風吹於了。爛蠶可講究火候,豆子要爛而不糜,入口酥融,一粒一粒要分得開,拿得起來,要是成了一堆豆泥,那就不叫爛蠶豆啦。同時五香大料要用得恰到好處,鹹淡方面更得有將別講究,要白嘴當零食吃不覺咸,低斟淺酌當下酒的小菜不嫌淡,才算夠格。一般下街賣的爛蠶豆,不分鹹淡只有一種,可是專門做大酒缸門口生意的,可就分咸口淡口啦。

筆者當年在北平絨線衚衕念中學的時候,中央電影院雖然計畫蓋大樓,可是還沒動工。西城的學生想看電影,要是去平安、真光兩家電影院,實在太遠啦,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只好就近在絨線衚衕西口中天電影院看了。當時演的不外是蠻荒艷異集一類連續影集,三天一換片子,每次演兩集,扣子還拴得挺緊,真能吊學生們的胃口。三點半放學,逢到換新片子,總要看完四點一場,才肯回家吃晚飯。離中天電影院不遠有一家大酒缸,代賣爛蠶豆。抓兩大枚的足足有一大包,帶到電影院當零食吃,不像嗑瓜子有響聲,五蘊七香,愈嚼愈覺得味勝椒漿,怡曼暢適。

自從學校畢業,因為筆者當時不十分喜歡辛辣白酒,難得進一次大酒缸,所以連帶吃爛蠶豆的機會也沒有了。後來在上海大中華書場聽書,場子里竄來走去儘是提筐攜笛賣吃食的小販,有一種發芽豆,味道跟北平的爛蠶豆極為相近,可惜火候不勻,有的太爛,有的過生,鹹淡也就難期劃一,自然吃到嘴裡不對勁了。

來到台灣偶然跟一些老北平談起了爛蠶豆,既無畫餅可以充饑,也只有徒殷遐想而已。有一年到花蓮,北方朋友請我在一個河沿小飯鋪小酌,據說這家小飯館蔥爆羊肉是用鐺爆,有點大陸口味。一試之下果然不差,當然對這位大師傅誇獎幾句,哪知這位大師傅一高興,把自己留著呷酒的小菜,當敬菜端了上來,一是蓑衣小紅蘿蔔,一是爛蠶豆;二三十年沒有吃過的爛蠶豆,想不到居然在芘蓮嘗到了。雖然這兩個小菜不值幾個大錢,可是離鄉萬里,能嘗到家鄉風味,縈迴心曲的情懷,我想天涯遊子都能體會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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