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都梨園三大名媽

北平當年的名旦福芝芳,天天上「園子」有母同車,一些無聊的捧角家,渴慾望見顏色,一傾衷曲,卻又怕其母如虎,只得寫好情書往車裡扔。這下把福大奶奶惹翻了,她手執長鞭,與趕馬車的並肩,只要有人靠近,往車裡扔東西,她便揮鞭,抽得人鼠竄而逃。

近年來凡是有點名氣的歌星或影星都有一位星媽跟出跟進,星媽們照顧明星的飲食起居,幫忙化妝,整理服飾,母女貼心總比外人來得細心周到,原屬未可厚非。可是有些星媽躋身名媽之林後,不但公然自居明星的經理人,甚至在言談舉止上,處處都要擺出皇太后姿態來。有位娛樂界的朋友說:「如今三百六十行之外,又添了星媽這一行了。」

其實星媽這一行,早在20世紀以前,故都梨園行就有了這種行當,不過不叫星媽,而叫名媽而已。

當年北平第一號名媽要算福大奶奶,福大奶奶在旗,青年孀居,只生一女就是梅蘭芳繼配福芝芳。福大奶奶人高馬大,嗓音洪亮而且辯才無礙,髮捲盤在頭頂上,可又不像旗髻,喜歡穿旗袍坎肩馬褂,跟當時蒙古卡拉沁王福晉同樣打扮,市井好事之徒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叫「福中堂」。福芝芳初露頭角,是在北平香廠新世界大京班唱倒第三出,她頗有母風,身量高嗓子沖,有一些大學生組織了一個留芳小集,天天到新世界去捧場,福大奶奶把那幫人敷衍得很周到,報紙上天天可以看到捧福芝芳的詩詞文章,所以福芝芳在新世界除了金少梅,她漸漸就混成角兒了。

她天天上園子是坐包月的玻璃篷馬車,當然是母女同車,既能做伴又盡保護之責。有一些無聊的捧角家,渴慾望見顏色一傾衷曲,可是又怕福芝芳有母如虎,誰也不敢招惹。後來有人想出高招,寫情書往馬車裡扔,起初福大奶奶尚沒加以理會,不久變成不堪人目的裸照春官,這下可把福大奶奶惹翻了。她不坐馬車裡面,而是更上一層,跟趕馬車的並肩而坐,手持長鞭,看見有人靠近馬車只要往車裡一擲東西,她就長鞭一揮,抽得人鼠竄而逃,從此福中堂大名算是叫響了。

盛京將軍三多(六橋)自東北交卸返平,因為他的西斜街昀新居尚未完工,他深愛舍間別院雙藤老屋翠雲嘉陰雅韻清涼,就借來暫住。後來新屋落成,全眷遷入,六橋先生長公子舒鐸兄時在農商部供職,舍間跟農商部咫尺芳鄰,為了趨公方便,所以他跟一位幕友金巨川仍住舍間。舒鐸在偶然機會認識了福芝芳,對她的色藝極為欣賞,聽歌捧場,手面闊綽大方。福大奶奶細心打聽之下,才知張是世家公子(舒鐸是蒙古鑲白旗漢姓張),文採風流,而且無不良嗜好,於是使出全身解數,很想讓張舒鐸早點量珠載去。因為當時中國銀行總裁馮六爺耿光,自從梅蘭芳原配王氏病故後,正在給蘭芳物色佳偶,想給梅福兩人撮合。在福芝芳能配玉人,心裡自然十分情願。可是福大奶奶看法可就不同啦,她知道蘭芳賦性忠厚老成,梅的財權完全被馮六爺掌握,雖然家大業大,等於守著餅挨餓,所以對這樁婚事,從心眼兒里反對,如果福芝芳能夠于歸張氏,就可以擺脫馮的糾纏了。

恰巧福芝芳跟馮蕙林新學《女起解》,還沒露過,張舒鐸朋友們一起鬨,叫了一桌泰豐樓酒席,就在舍間客廳用圍簾隔出上下場門,加鋪一張地毯算是舞台範圍,唱了一出軟包堂會《女起解》,由一斗丑配崇公道。新聲初試,而且近在咫尺,意境跟台上台下又自不同。從此每隔一兩個月,凡是福芝芳學會一出新戲,張舒鐸總要假座舍間先唱一次軟包,等於響排,然後登台爨演。後來三六橋恐怕乃子沉迷聲色,耽誤前程,想法調往武漢工作,福大奶奶大失所望,又扭不過人情面子,加上銀彈誘人,答應把女兒嫁給小梅。不過有一條件,就是梅家財權要歸她女兒掌管,後來福芝芳嫁給蘭芳,發現棒的財產全是銀行股票,通通歸馮六爺保管,福大奶奶天天逼著蘭芳實踐諾言,陸續把股票收回;從此福馮結怨甚深,最後才演鳳戲龍,蘭芳偷娶孟小冬的鬧劇。

梅蘭芳赴美公演時,福芝芳正有孕在身,梅原打算帶孟小冬到美國觀光一番,誰知被福大奶奶窺知個中秘密,愣讓福芝芳挺著大肚子送蘭芳登上總統號郵船,看著郵船啟碇,才乘渡輪上岸。害得孟小冬空歡喜一場,這些都是那位名媽的傑作。最近傳聞福芝芳今年2月間病故,她那位名媽遙想更是早離塵世,想起當年她周旋應對,面面俱到,儘管愛財如命,可是當面絕不令人難堪的詞令手段,名媽一詞確實當之無愧。

第二位名媽要算尚小雲的母親,尚小雲有人說他是清初三藩尚可喜的後裔,不過等小雲出世,家裡已經貧無立錐,乃母靠著換肥得籽兒維生了。這個行當是北平貧苦無依婦女們的專業,每天早晚沿街吆喝,誰家有破布碎紙,玻璃瓶子,洋鐵罐兒,她們都可以接受換些肥得籽兒,或是丹鳳紅頭火柴。說到肥得籽兒,就是在內地,已經若干年沒人使用了,現在年輕朋友不但沒見過,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現在梨園行管梳頭桌的師傅們,如果是從內地來的,占行貼片子,大家都還用過肥得籽兒。尚老太太就是以此糊口,等到小雲長到十歲左右,長得雖然眉清目秀,可是生活越過越艱難,萬般無奈,乃經人介紹,就把小雲典給那王府當書童了。

小雲做事便捷伶俐,頗得那王府上下的歡心,可是他有個毛病,整天到晚喜歡哼哼唧唧唱個不停,那王看他是個唱戲的材料,於是把尚老太太找來,說明典價不要,把小雲送到戲班學戲,問她願意不願意。尚老太太一琢磨,當王府書童將來不見得有什麼大出息,如果在戲班墾唱紅,他們母子可就有了出頭之日了,不過她有個要求,就是小雲身子贏弱,最好讓他學武生,鍛煉一下身體。戲班的學生,本來是由教師們量才器使,決定歸哪一工,現在由那王保薦指定學武生,當然照樣無誤,所以後來尚小雲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最確實,唱《殺四門》、《竹林計》、《刺巴傑》能打能翻,唱大義務戲反串《溪皇莊》,《扒蠟廟》開打火熾勇猛,梅程他們都自愧不如,這都是尚老太太讓他學武生紮下的根基。尚老太太對於那王府感恩戴德畢生不忘,她對那王跟福晉的壽誕記得最清楚,總是在生日前一個月就攛掇小雲去趟那王府攢一檔子堂會戲。他有新排尚未公演的戲,總是在那王府先露,而且純粹孝敬分文不收。

尚小雲琴師趙硯奎為人四海圓到,又得尚小雲的支持,所以做了五六任梨園公會會長。趙硯奎一到尚家來研究唱腔或是吊嗓子,尚老太太必定出來跟趙硯奎聊聊,凡是聽到同行有疾病死亡,總是解囊相助。尚小雲在梨園行博得「尚五十」善名,就是只要梨園行朋友登門求助,最少是五十元出手,彼時一袋洋面三塊二毛,五十元可真不菲了。尚老太太常說:「咱們當年窮苦無依,知道窮人的苦處,現在托老天爺的福,有碗舒心飯吃,只要力之所及,就應當多幫幫貧苦人的忙。」所以尚老太太故後,身後哀樂比起譚鑫塔出殯的風光,也未遑多讓呢!

吳素秋的母親吳溫如跟馬連良同號而不同姓,在故都梨園行也是名媽中佼佼者。吳素秋考入北平戲曲學校學戲,取名玉蘊,跟戲校四塊侯玉蘭、李玉茹、白玉薇、李玉芝同期習藝。吳溫如把女兒送入戲校,就胸懷大志,矢志要支兒出類拔萃成個名角,所以每逢歇官工,總會請素秋的老師們到家裡來吃喝招待。諸如芙蓉草、律佩芳、沉三玉、閻嵐亭對吳素秋都特別關照,指點上不厭其煩細膩認真,吳素秋也能勤學苦練,所以她在玉字輩里成為漸露頭角人物。不料好景不常,吳素秋跟王和霖發生了桃色糾紛,彼時王和霖在戲校是當家老生,如果開除,對戲校的實習公演影響太大,權衡利害,以記過了事,旦角方面有四塊玉當前,吳素秋就受到勒令退學的處分了。有人慫恿吳溫如以處分不公跟戲曲學校大鬧一通,吳溫如頗識大體,認為這種不名譽的事,吵鬧到最後,還是自己吃虧,何況民不鬥官,自己女兒也不能說沒有錯呢!

女兒既已投身梨園,天分又不錯,不如從梨園這條道一直走下去,於是吳玉蘊改名吳素秋躦頭覓腦拜在尚小雲門下。起初小雲因為戲校校長金仲蓀跟程硯秋交非泛泛,而硯秋又是戲校常董,恐怕引起誤會,不敢收這位女徒弟。吳溫如於是又施展她八面玲瓏的手腕,取得金仲蓀的承諾,再加上整天跟尚老太太磨煩,小雲迫不得已才正式拜師收徒。一個認真教,一個用功學,所以過了不久,吳素秋就在她能幹的名媽東奔西走努力之下自己挑班唱戲,一出《義勇白夫人》文武不擋,唱作俱佳,奠定了後來跟童芷苓平分秋色的局面。吳素秋在天津中國大戲院上演時她住頤中大飯店,而吳溫如為了節省園子里開支,到天津總住元興旅館。這位名媽經常跟梨園行的經勵科打交道,經勵科最難纏的人是外號李鳥兒的李華亭,為人陰毒狠辣兼而有之,李常跟人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吳溫如說了話,吳辦交涉從來不說一句不在理上的話,她用大理把悠那麼一局,您有什麼高招也使不出來了。」

從李鳥兒這一番話,這位名媽的道行有多高,就可想而知啦。現在星媽多如過江之鯽,跟從前名媽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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