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年畫瑣憶

前幾天到老友張宇慈兄府上聊天,正趕上他開衣箱取皮襖來禦寒,他在翻箱底發現有幾張從內地來台灣帶出來的年畫,每張畫的右下角,都蓋有戴連增監製的小墨紙,因為凈是用細蒲草帘子裹著,不但沒有破皺,就連顏色都沒變。

一張是「吉慶有餘」,一個肥嘟嘟胖小子,頭上扎著兩個抓髻,脖子上系著一件鑲黑雲頭的大紅兜肚,懷裡抱著一條歡蹦亂跳的大鯉魚。一張是合家三十晚上接財神包餃子的年景,孩子們穿著棉襖棉褲捂著耳朵點放太平花二踢腳,男士們皮袍馬褂,在院里天地桌前擺供上香磕頭。屋裡爐火熊熊,婦女們老少咸集,有的坐在炕頭上包餃子,有的捧著一簸箕包好的餃子,正準備送到灶火前去下鍋。另一位婦道正站在灶台前用漏勺盛餃子往盤子里放。全家熙熙融融,正是北方一般家庭除夕的年景。

另外一張是《七俠五義》說部中一段故事《黑妖狐夜探沖霄樓》,襄陽王把白菊花晏飛盜來皇上的冠袍帶履,放在布滿各種機關的沖霄樓上。黑妖狐智化夤夜登樓,不幸被樓上月牙鍘刀把身子卡住,幸虧有百寶囊掛在小腹之上墊住,皮膚雖未受傷,可是一時無法脫身。他的徒弟小俠艾虎,借來義父歐陽春七寶刀,打算用寶刀削毀月牙鍘刀搭救師父脫險。王府的王官正擬登樓拿賊,艾虎的緊張,智化的焦急,都躍然紙上。

我看了這三張年畫除興奮之外,恍然如對故人有無限親切之感,在台灣想看中國歷代古畫,所在多有,可是想看一張年畫,確戛戛乎其難了。我想這些年畫如果給現在從事影劇電視朋友看到,那對服裝道具布景的設計,可能有很大的幫助。

近十多年來,台灣對古老的民間藝術,雖然發揚提倡不遺餘力,近幾年剪紙藝術已有蓬勃的發展。可是當年流傳最廣,大宅小戶都歡迎的年畫,反而很少人提及了,再過些年,什麼是年畫,恐怕都很少有人知道了。

年畫的發源地,在大津的楊柳青、勝芳一帶,據說在康熙年間楊柳青戴家是專門在庵觀寺院畫棟雕樑上,繪畫樓台殿閣、翎毛人物、花鳥蟲魚的畫匠。他們繪畫多半在檐檻錯落、高閣凌空的地方仰頦懸肘工作,比起展紙平鋪作畫,不知要難上多步倍。偏偏戴家能夠匠心巧運,繪畫出來的不但色彩鮮明,而且栩栩如生,傳到戴仲明、戴叔明兄弟,因為寺院的油漆彩畫工程時冷時熱,所以平日沒有工程承包時,就畫年畫,來維持生計,他畫年畫分雕版、印刷、上色三個步驟。除了雕版印刷,由他們兄弟二人,自行操作外,上色就由家人分任其勞了。

從仲明兄弟創作年畫,大行其道後,楊柳青的年畫作坊多到二十多家,可謂盛極一時。傳到戴連增,對於著色方面更是精益求新,年畫貼在牆上一年,仍舊色彩明艷,毫無褪變。從此戴連增成了店號,戴連增也變成年畫的代名詞——買年畫沒有不知道戴連增的。

戴連增的年畫,全盛時代行銷遠及山陝甘綏,可是一過黃河就沒有戴連增的年畫賣,甚至於連年畫這個名詞也不大有人知道了。筆者在蘇浙皖湘鄂贛等地過年,就從來沒看見過年畫,有之只是英美南洋幾個大捲煙公司,請曼陀聿光幾位名家畫的美人風景畫片而已。至於戴連增的年畫為什麼不能南銷,據我猜想大概楊柳青一帶所畫的年畫,完全是描繪北國風土人物,地方氣息太濃,跟江浙的風土習慣各異,不太合於南方人的胃口,所以銷路不能逾河而南吧!

在平津一帶,一進臘月就有沿街叫賣年畫的了,齊如老生前說:「北平市聲茹柔吐剛抑揚頓挫,最好聽要屬叫賣茉莉花、鮮菱角,跟叫賣年畫的了,儘管叫賣的人粗壯暗鈍,可是聲調鏘錚,令人有一股子親切俊爽勁兒。」凡是聽過這三種市聲的人,可能都認為齊如老所說的確有焦道理。下街叫賣年畫的,穿街過巷身上背著一卷蘆葦帘子,你別看捲兒不大,打開來可是包羅萬有,什麼《彭公案》、《施公案》、《白蛇傳》、《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一類說部故事的年畫,靡不悉備;什麼發財拱門、迎神接福、豬肥還家、招財進寶吉祥話的年畫,反而貨色不多。因為叫賣年畫的,多半轉來轉去總在大宅門前喝,一些小少爺們,一聽賣年畫的吆喝,就跑出來把賣年畫的圍上,葦帘子鋪在上馬石上,一挑就是十來張,還有論套買的。

買了那麼多年畫,可沒見大宅門誰家的客廳、書房花廳貼著全套說部或是整出京腔大戲年畫的,那他們買的年畫貼在什麼地方呢?北平的深宅大院,前後都有大玻璃窗,每天掌燈的時候,都要覆上木製的護窗板(這個工作是打更守夜更房裡人的專責),所有年畫就都貼在護窗板里扇上了,孩子們晚上沒事就可以在前後窗上盡情欣賞了。

一過臘八,拿北平來說,東四、西單、鼓樓前的空地廣場,就有人僱工搭起蘆席棚子賣年畫了。據說段兒上(當時該管警察機構叫段兒上)僅收極少數費用給消防隊,就核發臨時准建執照,就可以搭棚營業了。雖然棚子大小要依地勢而定,可是高度都在兩丈開外,因為年畫要一層靠一層的用小線綳掛起來,才能在大煤氣燈照耀之下,得瞧得看供人選購。當年在北平,年根底下逛年畫的畫棚子,正月間逛古畫的畫棚子,也是有錢有閑階級人士一種消遣享受呢!

畫棚子里的年畫,都是整批從產地躉來的,所以比沿街叫賣的貨色可齊全多啦,尤其討口彩吉祥年畫,跟俏皮話歇後語的年畫,可以說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從臘八到祭灶半個月時間,雖然幾個銅元一張,積少成多,還真掙不步呢!小戶人家把年畫買回去,各處亂貼,尤其是大炕兩旁真有貼上十張八張的;至於大宅門買回去的年畫,就成為門房、更房、下房牆壁上的點綴品了。

當年孫家驥兄在世的時候,筆者知道他天地財神門神灶君月官榪兒,甚至於北平的電車票、中山北海公園的門票、各大戲園電影院的人場票全帶到台灣來了,唯獨年畫一張也沒帶出來。宇慈兄這三張年畫,雖然不敢說絕無僅有,可是也不多見了,至於後來有人把年畫用石印或彩色套印來賣,因為淳樸鄉土氣息蕩然無存,也就沒有人把它當年畫去欣賞光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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