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姑且妄言狐仙事

筆者在北平的住所,是一座百年老屋,因為人丁稀少,房舍眾多,眾人一直傳說有狐,可是誰也沒見過。有一年舍親王安生交卸了甘肅固安縣縣篆,道經北平準備迴轉揚州養老,到了舍下,就安頓在西書房住宿。時方盛暑,廳房戶牖弘敞,又是滿室縹緗,他書看倦了,就偃卷在湘妃榻上合衣而睡。第二天清早被澠澠晨露把他驚醒,哪知衣褲盡除,赤身睡在走廊的台階上。他自認是狐弄他的,第二天連書房都不敢住,趕忙搬到城外佛照樓客棧去了。看門的徐林,是先君的書童,大概也被捉弄過,每月二十六他都在書房小跨院里很虔誠地供一壺白乾、三枚白煮雞蛋。他只說是供大仙爺的,問他別的有關狐仙的事,他就閉口葫蘆,什麼也不講啦。

筆者當年在糧食部服務的時候,雖然住在部里單身宿舍,可是一房一廳,外帶衛生設備,也相當寬敞。後來部里來了位新同事吳紹先,他是湖南人,因未攜眷,也想住在單身宿舍,無奈當時已無空閑房間,經同仁介紹,就在我的卧房增一卧榻,客中多一室友,也可以稍慰寂寥。吳君短小精幹,紅光滿面,兼之含懷復遠,吐詞雋拔,倒是一位可交之士。他有一隻白地青花中型瓷罐,每天早晨,都要從瓷罐里挑出一湯匙黑色膏子葯,用熱水充服,後來相處了兩三個月,我發現無論公私大宴小酌,他是從不參加,我偶或買點糕餅水果回來,請他品嘗,他也授而不用,頂多吃點水果。

有一天他好像有話想跟我講,可是欲言又止赧於啟齒似的,結果他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他有一狐妻,原住徐州,擬來探望打算在南京小住幾天,又嫌白天旅館嘈雜,擬住我處,可又說不出口。當時我恰巧要去上海公幹,允將宿舍,讓渠獨佔三天,不過有一條件,希望將他狐妻玉照給我一看,他欣然允諾。公畢回京,他的狐妻已走,出示照片果然綽約冰雪,嫻雅內瑩,若他不說是狐妻,跟常人毫無差別,更沒有輕艷側麗的神情。問他遇合的經過,他就不肯說了。走時留下一筐鴨廣梨送我,此梨系北平一種特產水果,不耐貯藏怕壓,外觀雖然不美,可是汁多而甜,因為運輸困難,所以在南京水果店雖然四時鮃果俱全,可是很不容易吃到鴨廣梨。她居然能弄來一筐鴨廣,足證高明,她的手法是不同凡響的。從此我留心吳兄的飲食行動,除了發現他睡眠極少,不近煙火,恐怕引起人家猜疑駭怪,偶或拿一塊半塊糕餅淺嘗輒止,無非是障入耳目。他實在是不需要進飲啜食,以慰饑渴的。過了幾個月吳君忽然不辭而別,留了一封短簡給我,說中原禍亂已萌,他已攜眷入川,早營菟裘,將來大家或能在川滇相晤。後來有人看見吳君在貴州的貴定極樂寺出家修行,童顏鶴髮,神滿氣足,老而彌健,是否他受了狐妻指引,修成大道,就不得而知了。

抗戰之前,先祖跟友人在蘇北合夥經營的鹽棧,泰縣分棧,房廊交疏,頗饒雅韻。抗戰期間,停止營業,就被敵偽軍政吏胥霸佔,隔棟截柯,據為公館了。三十五年春天,筆者循里下河,把興化、東台、泰縣幾處分棧收回,住在泰縣鹽棧正房西廂三間,有人跟我說,這正廳西廂屋宇雖然幽靜寬,可是聽說住有狐仙,一直空閑無人敢住。我因花廳、書房、客座均在,商請現住人限期騰讓,尚未到期,不得已只好設榻西廂了。泰縣電燈廠因發電量不足,每晚十二時後即不供電,為了夜間入廁方便,床前放一方凳,照燃一盞煤油燈,捻到最小光度,起床時再行捻亮。有一晚睡至深夜忽然聽到耳邊鼾聲大作,西廂前後雖然房廊交錯、屋宇迂迴,但均未住人,何來鼾聲。於是起身將燈擰亮,發現鼾聲來自床下,迨彎腰探視,在衣櫃下露出毛茸茸、肥碩碩,又黑又亮一段狐尾,上半身則在床下,其巨大可想。驚慌無計之下,只有反身上床,塞緊床簾蒙頭大睡,從此每夜必來,久而久之習以為常,人狐相安,各不相擾。筆者因事有寧滬之行,擬請老友腖仲馨代為看屋,渠意頗猶豫,乃子普沅少年氣盛,自當奮勇願代看屋。哪知他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身,皮鞋忽然不見,等拿來另一雙鞋穿上,原穿皮鞋分掛帳鉤左右。渠放在桌上呢帽,也由覆而翻,中有狐糞,此後再也不敢給我看屋了。

陳仲馨兄家住西倉街一醬園後進,也是一幢老屋,抗戰期間,亦發現狐蹤,堆置柴草小房,忽然發現草堆著火,眼看火勢熊熊,已成燎原之勢,急往灌救,居然毫無燃燒殘痕,種種怪異不一而足。於是設壇扶乩,給人決疑定難,並且不時臨壇吟詩,香火鼎盛。他雖深以為苦,可是也莫奈之何。日軍進犯泰縣,揚言即將派機轟炸,有人叩詢吉凶休咎,壇示「佛當其咎」,大家均不了解,等敵機騷擾去後,全城房舍人畜均告無恙。不過庵觀寺院神祗佛祖金身塑像,多多少少都受了一些損害,因此偽軍駐泰的軍事長官李長江,還親自到陳府上供拈香仰達天麻呢!筆者是民國三十五年春節,回到泰縣整理善後的,與陳仲馨兄久別重逢,自然彼此都有說不完的話題。據他說自從勝利還都,歲尾年頭,狐仙降壇留四句詩是「卅五春回後,元宵月正圓,登樓崇武帝,莫作等閑觀」。從此壇忽寂然,似已飄然遠隱。我問陳兄此地有無關帝廟,他說此地關家墩子有座關帝廟,碧殿丹垣,雄偉壯闊。我說你家狐仙,可能移駕關帝廟了。有一天我們信步到東壇場,聽野檯子京劇,經過關帝廟,進廟瞻禮隨喜。在一間重檐四垂的閣樓里,它的舊房客大仙爺已經頂起香火,有若干人在那裡焚香頂禮,求丹問卜異常熱鬧了。以上幾件事都是筆者親自經歷,一直到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在可能不可能之間。您若不倍,就算姑妄言之,您就姑妄聽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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