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昔日最高學府國子監

去年「雙十」節成大林教授介紹一位荷蘭鄧霍爾先生來看我,接談之下,他是來台灣研究中國風土文物的,最近他在一本書里看到庄士敦先生拍攝的幾張北平國子監的照片。他對於前朝皇帝「臨雍講學」這一套制度,覺得好奇,這對於現代的莘莘學子也有若干鼓舞作用,所以很想知道國子監的概略情形,林教授一太極拳就打向筆者來了。筆者離開北平已經三十多年,當年先伯是官學生,每月初一十五要到國子監聽「經授」課,筆者有時追陪先伯到國子監隨班聽祭酒講「經授」課,博解宏拔,肅括精深。當時年幼聽了似懂非懂,兀坐無聊,於是偷偷溜出來東瞧西看。聽經受業雖然毫無所得,可是對於國子監里的一切情形,了如指掌,歷久不忘。

國子監在北平安定門內孔廟西邊,和孔廟是有門相通的。它最初建於元朝至元二十四年(1254),在元代是最高學府。到了明朝永樂年間修建改為國子監。到了清朝乾隆年間,又加擴大,距今是六百多年前的建築物了。

國子監大門——集賢門,是一座黃色琉璃瓦文采燦明的大牌樓。集賢門裡,便是國子監最突出的建築「辟雍」,它是一座重檐四垂,桁梧復疊的大殿。殿的頂尖上,安了一顆巨大鎦金寶頂。錦雲金闕,映日增輝。殿外環以月牙池,池上圍著漢白玉石欄,虯龍顧尾,丹鳳銜珠,雕琢工巧,氣象萬千。四面有石橋可通,殿中設有講經寶座,是皇帝「臨雍講學」的講堂,旁邊豎立乾隆寫的「御制國學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記」石碑。

辟雍後面,正南有奐奐宏榮的彝倫堂,堂的正中設有康熙皇帝御制「祭酒箴」屏幕,雅瞻工緻,夔夔齊立,發人深省。東廡有「繩愆廳」和「率性」、「誠心」、「崇志」三間講堂,西廡有「博士廳」和「修道」、「正業」、「廣業」三間講堂。彝倫堂是國子監祭酒講學和生員謁見宗師座師的場所,東西上堂是監生們聽經受業、解惑的課室。

國子監祭酒,在清朝是滿漢各設一員,雖然官階只有從四品,可是國子監是高等學府,國子監祭酒更是經常衡文量才清高的京官,像晚清國子監祭酒盛伯羲(昱)不但是衡文高手,而且剛棱疾惡,耿介宏達,蔚成一代文壇盟主。

據傳說,每科殿試傳臚之後,大魁天下的新科狀元,要率領全榜的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謁典禮,所有貢士都要大禮參謁祭酒。祭酒朝衣朝冠,巍然北面高坐,肅靜無聲,受新貴們謹敬參拜。相傳祭酒只要微露笑顏,或是欠身招手,這都對新科狀元公不利的。盛伯羲祭酒在光緒思正併科進士中,有十多位跟盛伯羲平素都是交好甚厚的老友,倘若夷然不顧坦而受之,內心必有不安。光自抑謙又恐對新科舉子們不利,後來被他想出一則絕妙高招,等新貴人們魚貫進入彝倫堂,他就閉目合睛默誦《聖諭廣訓》一段,等他念完,正好參謁大禮告成,就不致失儀了。萍鄉才子文廷式跟盛伯羲都是清流派中堅分子,文給盛起了一個外號叫「背書祭酒」,文的「驢面榜眼」也就是盛老投桃報李的傑作。這段文壇雅謔,現在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了。

國子監大成門過道左右,陳列著周宣王大狩,史籀作項記功,刻為石鼓形,鼓共十隻,東西各五,每隻石鼓圓徑只有三尺多。據說唐代中葉原存陝西鳳翔府的孔廟,可惜因為久棄荒野只餘九只,到北宋盱,才向民間搜得,湊成完璧。鼓文因為漢唐時期,散棄甚久,風雨剝蝕,宋代大儒歐陽修所見石鼓僅存四百六十五字,寧波天一閣所藏北宋拓本四百六十二字。據以寫石鼓著稱的吳缶老說,這算是他歷來所見最完整的拓本了。筆者在上海見劉公魯收藏的石鼓拓本僅殘存二百六十七字,沈寐叟朱疆村均有題跋,認為公魯所藏字少而精,仍是海內善本。國子監從前有一位崔姓司庫,他酷愛石鼓,搜藏插本有四十餘種,其中多者達四百六十一字,自稱是海內最完善孤本。其實乾隆皇帝臨雍講學時,看見原刻日益漫漶,於是選石考正,費了近四年的時間,才把新石鼓摹勒完成,共得四百六十四字,僅次於歐陽公所見珍本,比崔君海內孤本還多出三宇。民國二十年左右,如果到國子監觀光訪古,這種拓本碰巧還可以搜求得到,售價也不過是二十枚銀洋左右而已。國子監彝倫堂西側,有一棵古槐,丫槎聳矗,是元初大儒(世稱魯齋先生)國子監祭酒許衡親手栽植的。清榮峻茂,令人對前代先賢的宏達博雅,興起無限欽佩。

還有一件引人注目的文獻是清代儒生蔣湘帆窮畢生精力,用了十二年時間所寫的《十三經》石碑,林林總總一共一百九十座石碑淡盪雍容,鱗次櫛比,陳列在後院太學門東側。筆者每次到國子監,總要到那片碑林瞻謁一番,這種毅力氣魄,足供後世的垂範。

國子監儀門外,還有一座贏鏤雕琢的巨型石碑為明太祖朱元璋《訓示太學生的敕諭》,是用白話文寫的,和彝倫堂清朝康熙皇帝玄燁寫的《祭洛箴》,一座典麗一座通俗,拱立對峙,異常有趣。胡適之先生生前說過朱洪武那篇白話文清新樸實,氣格老成,是白話文的上選。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則認為劍戟森森,出自帝王口吻未免恣肆卑俗。總之無論如何這兩座石碑,都是國子監重要史乘的參考資料。近來聽說前幾年「紅衛兵」,對於名勝古迹盡量破壞,把保存了六百多年的最高學府蹂躪糟蹋得面貌全非,然後付之一炬,遠道傳聞,是否屬實尚未定論。今因為鄧霍爾先生的垂詢,把記憶所及,特地寫出來,不知對於鄧霍爾先生研究國子監沿革能有所助益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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