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 舞低楊柳樓頭月

——故都北平的交際舞興衰

夏元瑜

提起交際舞來,當然是洋玩意兒。中國人最早參加過舞會的,是同治六年清廷派赴歐美各國去的欽差志剛(滿人),他參加過法國拿破崙三世的宮廷舞會。我們遙想當時,一位身穿清朝袍褂、垂著長辮的中國人坐在凡爾賽官的大廳里,周圍全是盛裝的法國男女。他的處境不易,很令人欽佩。以後,上海開為商埠,外人來得日多。中國人和洋人的交往和友誼也日漸增加。所以上海對一切外國風俗都先受熏染,交際舞不過是其中之一端罷了。

《時報周刊》的編輯先生不知怎的忽發雅興,想起交際舞在中國的發展來。要以此為題,叫我寫出一篇稿子來。我一想,這事非先從上海說起不可,最好請一位老上海來執筆,別的大都市全步上海的後塵。現在請到周先生——他在三十多年前出入上海舞廳足夠十年一一寫得一定不錯。

上海的一切新風氣大概要在一年之後才能傳到北平,跳舞當然也得如此。大概在民國十八年以後,北平有舞女的舞廳才逐漸多起來,也很蓬勃過一時,到「七七事變」才完結。雖說是受上海的影響,但在另一方面卻也許在上海之先。就是庚子事變以後,由於《辛丑條約》規定,東交民巷(長兩公里,在正陽門與其東的崇文門之間)成為使館區,德、英、俄、法、日、美均有駐軍。東城的崇文門大街、東單牌樓、東長安街及王府井大街一帶,為了適應日漸增多的外圍人,逐漸地歐化起來。於是形成東西城的不同,西城較保守,而東城較為西化。最初出現了北京飯店,它是有大舞廳的,可能是跳舞的先河。現在我把它的沿革說一說。

在庚子事變(1900)以前,北平已經有不少外國人了。在東城的船板衚衕口,有一對法國夫婦開了一家小小的餐館,賣酒和零點的菜。他們雇了一位學徒,姓邵名寶元。餐館生意很好,又開闢了四個房間租給客人住。這就是北京酒館的創始。

後來又在附近的東單牌樓的小頭條衚衕(庚子後拓寬為東長安街)租了一所大房,改為北京飯店。老夫婦年老多病返國,把生意頂給一位眇一目的義大利人——光緒三十三年也很得意,遷到原街較西一點兒的一所大住宅,把門窗全改成西式。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意人回國,讓給法人「勞曼」,在原址之東興建五層的紅磚大樓,有客房四五十間。那時在北京已算高得嚇人了。

他又轉給中法實業銀行——掌握百分之七十五的股權,大投資,在西隔壁開建六層的大樓,六樓有一部分是屋頂花園。法國來的藍圖,承包是法人包可蘇,他轉包給劉氏兄弟。磚頭是用北京之南的丰台馬家堡的空心紅磚,河北唐山出的水泥,鋼筋大概是舶來的。民國五年時地下室已建好,完成後,共有二百二十五間客房,這塊地皮的主權卻屬於一所義大利的天主堂。它的發財一則由於大批的外國觀光客;二則由於屢次內戰,大批的中國人避人洋人開的旅館以圖安全。

它在路北朝南,進了大門是一所大廳,向西走是一所大舞廳。當中是舞池——比地面高一厘米——用長條地板拼成。這種地板下面有許多人字形的木架托住,人少時走在上面不覺得,人多了就略有彈性之感。

每周有兩次跳舞,周四下午四至六點有茶舞。白俄的名提琴家歐羅甫領著四人樂隊演奏,沒舞客時就奏古典音樂,所以跳華爾茲的時候居多——它四分之三拍,三步一併腳,節拍較慢,帶點兒古典的氣氛;周六從八點開始跳舞。太平不戒嚴時可以通宵。歐羅甫帶著十幾名俄人和菲律賓人演奏。男客必須穿上晚禮服,假若穿著淺色西裝或中國長衫,服務人員會很客氣地把他請出去。女客當然爭奇鬥豔不在話下了。

北京飯店的西餐是有名的,監廚是法國人。那位主廚是浙江舟山人姚寶生——癩痢頭——是由一百多名報名的廚師中被各使館的人員品嘗之後,選拔出來的,勝利之後他才退休。全餐合三元美金。最初在船板衚衕時的邵寶元對於法文、英文能說、能寫,德文、意文能說不能寫,現在他做華人經理已經多年了。

西餐廳和舞廳是相連的,前者在南,後者在北,靠北牆有小戲台。那時外國的大音樂家或歌唱家全在這台上表演。如把桌子全移出去,可以排得下七百張椅子,地板是大條的拼花地板。觀光客來了,用餐時,表演中國的戲法——快手劉、快手盧等人;或是灤州的皮影戲,以及宮戲(傀儡戲)等中國老玩意兒。試問現在所謂的觀光旅館又如何呢?別說服務人員絕不會給客人介紹女人,就算客人自己帶進去也辦不到。吃飯時男客要穿深色西裝、打黑領帶——存衣室里有預備好的,請客帖子上也有註明。最初去這洋人飯店的中國客人是若干滿洲貴族青年,有一位腦後垂著白辮子的老者倒也是常客——他是牛津留學生辜鴻銘先生,大概也只有他老人家不穿西裝。

二次大戰,法國戰敗後,中法實業銀行把本行持有的百分之七十五的股權賣給了一位法籍日人律師和一位美籍日入水果商。跳舞取消,英美人已成俘房,中國人更沒了那跳舞的心情。大餐廳之旁添了幾間日本料理的雅座。勝利後,老經理邵寶元先生退休了,由他的兒子邵毓彬先生接替。產權歸了北平市政府,借給勵志社作第二招待所。

另一個洋人開的六國飯店在使館區內,地名叫作水門,也始於庚子前後。老闆英國人,華人經理天津李某。面積比北京飯店小,四樓,英式西餐。因為它在使館區內,所以軍閥內戰時失敗的軍人和政客全逃進去,中國軍警因有條約的關係不能進去抓他們。日本對英美宣戰之後被日軍接收,改為貴賓招待所。抗戰時,舊軍閥張敬堯在那兒被志士刺殺。它沒有專門的舞廳,不過在餐廳內也有樂隊,客人在廳中央的余隙中也可婆娑起舞。

民國十七八年時北平已有備有舞女的舞廳了。最早的一家在西長安街路北,有位教授的洋太太,曾在那兒與美國大兵伴舞。第一輩的舞女是於碧澄小姐。此後王府井大街的交通飯店(前身是大陸飯店,後改為中原公司一一百貨公司)也開了舞廳。有名的「北平李小姐」就在那兒初次亮相。有一天開化裝舞會,她穿了歐洲古時的傘狀大裙子出場,真是儀態萬千。也有幾位名門閨秀下海的。相繼開了三星舞廳(酒吧小白樓改的),老闆義大利人,白俄老闆娘兼當舞女。中國舞女中有一位唐檳香,身材玉立很是漂亮。這家和白宮、美琪,全在東長安街上,距北京飯店不近。客人可以帶出場,和舞小姐上北京飯店去,那兒是要客人自帶舞伴、不預備舞女的高級場所。

北平的舞廳用舞票制,一元三張,跳一場用一張,有些舞廳沒有樂隊,用留聲機放音樂唱片,一場極快,只有三分鐘。有時去請那成排坐著的舞女,走得慢了,到她那兒音樂就停了,倒省了一張舞票。北京飯店的一場就長得多了。客人送舞票誰也不好意思數著跳幾場送幾張,總得多送點,舞女全塞在高統絲襪里。在北平請舞小姐來坐檯子要花十元開一瓶香檳酒。酒雖不高明,可是噗的一聲大響,聲震全場,客人和舞小姐全顯得面子十足。那時通用的舞步是狐步(Foxtrot)、布魯斯、華爾茲。探戈是表演用的,很少出現,有位北大的魏教授夫婦很擅長。

舞女中有幾位奇特的人物。一位是天生的歪脖子,她的臉老像歪著頭看東西?一位較矮的,頭髮老是斜蓋著右眼,後來我才知道那一隻眼是凸出的,可是蓋著卻很美。還有一位天老(沒有色素的人,白髮白皮),把頭髮染得紅紅的,舞技卻十分高明。這些原是燈下美人,白天如何,卻不足深究。在有舞女的舞廳中,客人穿得很隨便。我記得有警局的一位區長(今分局長)穿著白襯衫,鼓著肚子,掛著把手槍。有些二十來歲的青年,頭髮梳得發亮,穿著腰身細窄的長衫,高高的領子,十分媚氣。最可笑的是民國二十年左右,西藏的班禪額爾德尼大國炳——簡稱班禪喇嘛來到北平,有他的隨從官員(想必也是大喇嘛)穿著緞子袍和馬褂,也佛光普照地照到舞廳來了。地板滑,一走一跤,一跳一跤。後來,錢花得夠了,居然也練得不錯。這些喇嘛以普度眾生、現身說法為目的。不知他們度了幾許舞女。

北平基督教青年會裡有個組織叫狐狸社,專教交際舞。由蔭鐵閣先生主持——他父親是清末赴德學陸軍的蔭昌,是有名的軍事學家,娶了德國太太。

這些往事,回憶起來掛一漏萬,我記性遠不如唐魯孫,這篇稿子本當由他來寫,不過他的夫人身體違和,兩老情深,他無心動筆,只好由我來雜湊成文。也學學他的筆調,把一家店鋪的祖宗三代都找出來;不過東施效顰,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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