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午年話馬·馬到成功

中國自古以來,在想法上好像龍馬總是渾然一體,談龍必及馬,說馬也離不開龍。古代前人就把有實體的馬和無實體的龍同樣升華加以神化,並且給馬錫以嘉名,稱之日「天馬」?《周禮》更明白說出:「馬八尺以上為龍。」占書上更有「龍馬出而易興」的說法,漢武帝撰《天馬歌》,米南宮作《天馬賦》,陳摶老祖名句「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唐三藏降服孽龍幻化成白龍馬,不畏險阻艱難完成萬里關山求取真經宏願。薛仁貴乘神馬東征高麗,班師跨海肅清叛將而安社稷。南宋時泥馬渡康王,才有宋室偏安之局。這些都是神龍天馬的事證。

唐代宗有匹名馬叫九花虯,每嘶群馬聳耳,身被九朵花紋,賜給了定國安邦元臣郭子儀。五代的朱溫有一匹良駒全身烏黑,通體沒有一根雜毛,錫名「一丈烏」。朱溫珍愛異常,結果在良馬配良將的情形之下,終於割愛賜給寵將寇彥卿了。從此可知古代君主為了羈縻部眾,時常會把名駒頒賜臣下以彰聖德而勵有功的。

《周禮》上記載:「天子之車駕六馬。」《漢書》上說:「階下騁六飛。」唐太宗的昭陵六駿,在貞觀初年不但親自把「颯露紫」「拳毛弱」「白蹄烏」「特勒驃」「青騅」「什伐赤」撰了一篇《六馬贊》,讓歐陽詢用八分書寫出來,在龍馭上賓的遺詔里並且念念不忘讓丘行恭在陝西九輟山昭陵勒石,足證前朝帝王對於名駒良馬是如何地愛惜重視了。

中國西南的四川,西北的新疆、青海都是出產名駒良馬的地方,可是養馬名家對川馬都加上一「小」字,叫小川馬。因為川馬跟新疆的伊犁馬確實有小大之分:一個是軀體玲瓏,蹄脛可彎,爬山越嶺,毫無礙難;一個是昂首闊步,鬃厚蹄堅,賓士原野,快可追風。可惜川馬產量本來不多,加上後天調教飼養食水不足,因此繁殖力日益衰退。加之抗戰軍興,西南公路陸續開發,軍糈民用物資,漸次改用卡車,川馬慢慢更變成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可是新疆就不同了,新疆全省可耕面積只有百分之三十,水源短絀,別酌畜牧事業一直無法開拓,倒是馬匹得了天時地利,還能繁殖壯大。

新疆全省伊犁是馬種最好的地區,在新疆買馬,都講究買伊犁馬。伊犁馬雖然沒有西洋馬軀體高大,但是跑起來,一口氣能跑三百里,比起西洋馬只能跑一百五十里,耐力要長出一倍。所以楊鼎新(增新)主持新疆省政時期,俄國人用騾馬馱了土產來賣,回程總想把騾馬賣掉。那些俄國洋馬看起來雄姿英發膘足馬大,可是新疆同胞除了哥薩克馬隊的馬以外,對那些中看不中吃的洋馬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洋馬耐力太差姑且不談,尤其是新疆草原有一種叢生野草叫醉馬草,本地牧馬人放青溜趟子的時候,馬都認識哪一種是醉馬草,知道避而不吃。可是俄國馬則不然了,不但不避,而且愛吃,馬一吃了醉馬草渾身發軟,疲憊不堪,要經過一天一宿才能恢複正常,馱貨上路。請想成群的馬隊,要有幾匹在乎沙無垠的草原上卧槽,那有多傷腦筋呀!

中國各地販賣馬匹的商人,要買馬不是奔新疆,就是到青海去買。青海全省的面積,差不離有七十二萬平方公里,馬匹的數量雖然稍次於新疆,可是馬市反而比較集中。僅僅海源縣的兩三家牧場,每家就經常有三萬左右的馬匹待價而沽。逢到牧場放牧,萬馬奔騰,飄飛飆舉塵土遮天聲勢赫赫,有如地震一般。

大陸北方販賣騾馬的都稱之為「馬販子」,他們到新疆青海甚至蒙古,整群地買了馬匹,再趕到各處去賣。在當年交通不發達,公路未修好,沒有卡車之前,貨物運輸,長途跋涉,全是有賴騾馬馱運代步的。所以販賣馬匹這一行,雖然工作辛苦,可是能賺大錢,當年也算是大生意。馬販子到新疆青海買馬,都是在春寒解凍的時候。資本雄厚的大馬販子買馬講究論溝不論匹,溝分大小,有三百五百一溝的,最大的有八百到一千匹一溝的。買賣成交之後,雖然根本用不著一匹一匹地點,可是一溝馬的確數,上下也不過相差十匹八匹而已。馬匹成交之前,先講明是買主自己趕,還是由賣主清溝交貨,兩者價錢大概要相差總價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

據說高手的馬販子,先到溝邊相馬,認準這一溝馬里哪一匹馬可以當頂馬(就是能夠帶領馬群的頭馬)。只要認準頂馬,先趕出溝,其餘的馬就乖乖地魚貫而上,一匹也不會走失短少。假如買馬的經驗不夠,把頂馬看走了眼,把普通的駒子看成頂馬,只要一出溝,這些野馬立刻咆哮炸群,四處狂奔。等師傅們揮動長鞭,把桀驁不馴的劣馬圍回來,走失的馬匹如果太多,這一批生意,就沒什麼厚利可圖啦。所以技術稍差、相馬沒有十分把握的馬販子們,擔不起那麼重的干係,索性講定溝外交貨,雖然價碼高點,可是就無虞馬匹有炸群走失的情形了。馬販子到溝邊相頂馬據說也是有秘訣的。整個朔風刺骨的冬季,馬群都擠在溝里避風過冬,霜雪結冰,衰草偃伏,良駒體健耐寒,蹄堅力大,遇有冰下水草,能用健蹄踏碎堅冰茹草飲雪,雖然一冬饑渴,然而比起一般駒馬仍然顯得昂藏不群,列為頂馬,馬群自然懾服。

金樹仁接替楊增新主持新疆省政,他的一位貼身侍從,早先是相馬高手,曾經相得一匹五花馬(毛色黑白相間的馬),腳力特快,獻給金氏而受賞識的。此人姓氏事隔多年已不記得,只記得金氏當面叫他「乞銀」,後來查過《佩文韻府》,才知道「乞銀」西番語就是馬的意思。

雲貴之間有一種行當叫馬帑,是養著大批騾馬、專門代客運送貨物的,幫規很嚴,禁忌更多,有些舉措,很像早年鏢局子行徑。他們跑三天以內的里程叫短程,三天以上的叫長程。在對日抗戰初期,運輸工具不濟的時候,滇緬公路、川黔省路上也曾經仰賴成群結隊一兩百匹大馬隊支援軍糈民食呢。馬幫出發上路之前,先由幫主(他們幫里叫他鍋主,或是幫頭)選定一匹能孚眾望、任重致遠、識途的老馬帶隊,他們稱它為「頭騾」。如果大隊超過一百匹以上,還要選一匹副手又叫「二騾」。出發之前頭騾二騾都拴上紅綠彩色轡頭,額懸明鏡頸掛鸞鈴,金芒照野,超逸絕塵,真是威風凜凜。隨幫的夥計,如果是一百匹牲口,長程買賣,最少也得雇上二三十位夥計才能照顧得周到圓滿。甭說別的,二三十口隨身的衣服、帳篷、炊具就是一大堆,曉行夜宿,出發前備馬裝鞍,上馱子,夥計們真要大忙一陣子呢。

馬幫說話禁忌很多,那是任何一個幫會都有的現象。「湯」要叫「菜花」,「碗」叫「蓮花」,「筷子」叫「篙竿」,「柴火」叫「明子」,「睡覺」叫「人窯」。誰要是犯了忌諱,貨主愣是要另掏腰包,請全體幫眾打上一餐牙祭;要是幫眾犯了呢,輕者罰多干苦活,重者就要罰上夜巡更啦,所以大家無不小心翼翼,誰也不敢粗心大意犯禁條。筆者摯友王同蔭、同義昆仲,抗戰時期服務某軍事單位運輸處,就時常跟馬幫打交道。第一次押運軍糈,馬幫首次給了他們一本小手冊,大概有二十多條禁忌。旅途走了十七天,兩人犯了四次禁忌,這趟公差把差旅膳食全賠光還不夠呢!

先伯祖文貞公最愛名駒良馬,他老人家有一對大宛名產「菊花青」,雄肌健骨,卓犖不群。別的車輛經過北平北海三座門金鰲玉爍橋的時候,因為橋基長聳,跟車的必定要挽上勒下。唯獨這對菊花青所駕的敞篷車上不需挽,下不用勒。當年德國公使館也有一對棕色駿馬,公使夫婦也喜歡乘塵敞篷馬車逛街,有時兩車在文津街相遇,我們的車直上直下健步而前,他們的車可就辦不到啦。所以德使夫婦對於舍間的這對菊花青愛慕之極。後來洵貝勒載洵的大管事梁增,在西單牌樓大木倉衚衕口外開了一家天福馬車行,特別訂製一輛結婚禮車,銀飾彩袱,雕雲九色,車門由正面開闔,新人上下隆重端莊。所以當時講究人家舉行婚禮,都願意租用天福的新式禮車,梁管事就時常商借舍間這對菊花青充場面。先伯祖故後,這對菊花青護送靈輛到京西核桃園塋地安葬之後,這兩匹名駒,不飲不食,沒有幾天就雙雙痍廢殉主了。桐城馬其昶前輩寫了一篇《飛馬行》,引起當時學者名流以及先伯祖生前同年友好,如陳寶琛、李盛驛、黃體芳、寶竹坡、梁鼎芬紛紛以詩文詞賦,紀實表揚。可惜那些彙集成冊的詩文都散失了。

北伐成功後,筆者住在上海新重慶路,臨近馬霍路,在寓所陽台上就可以用望遠鏡看到跑馬廳賽馬的熱鬧情形。筆者雖然不喜歡買馬票,可是對於看賽馬則頗有興趣。馬霍路一帶有很多的馬廄,每當晨光熹微或是夕陽銜山的時候,三五成群的馬夫,都把馬牽出來遛彎兒。這時候輕褡緩轡,人馬意態都是輕鬆閑散。若是能跟一些馬夫一邊閑聊,一邊漫步而行,可以從馬夫嘴裡聽到許許多多豢馬常識。據他們說:馬場里黑幕重重,為鬼為蜮的事,實在說之不完,大賽的時候爭先讓位,馬師們搗鬼的花招千奇百怪。姑不談人,就拿馬來說吧,如果是匹名駒這次大賽奪標有望,侍候這匹馬的馬夫,前兩個星期,就要眠食與共寸步不離,來看好自己的馬。加水上料固然要特別小心,每天逐要加喂一餐新鮮紅蘿蔔,馬吃紅蘿蔔等於人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