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也談文明戲

三月二十四日,裴可權先生在《中國時報》「人間」版寫了一篇文明戲,把我聽文明戲的陳年往事,又重新一一勾上心頭。民國初年北洋政府財政部次長朱耀東給他慈母慶祝八旬正慶,在寓所唱堂會戲娛親酬賓,筆者從小就是個標準戲迷,拜壽之後,當然入座聽戲。

記得是貴俊卿、路三寶的《浣花溪》剛一下場,台上的文武場一律偃鑼息鼓,走進後台。戲提詞登台報告說:「下面一出是上海某聞人送的文明新戲,由劉藝舟先生主演的《太平天國》,請各位來賓親友入座欣賞?」接著就是這出好戲登場,本來是鑼鼓喧天,忽然一下子變成有說無唱的文明戲,大家似乎都有點別彆扭扭的,可是等劉藝舟飾演的天王洪秀全一亮相,頭纏紅絲巾,上壓鑲水鑽的慈姑葉兒,身穿沒水袖的純紅無花的開氅,足蹬芒鞋,手拿=尺多長金如意,臉上揉紅畫濃眉,黑鼻窩,大嘴岔,這身向所未見的打扮;以及聲若洪鐘的廣東官話(據說因為洪是廣東花縣人,所以說廣東官話),訓諭四位王爵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還真能靜場,台底下愣是鴉雀無聲。當時有些人說劉藝舟是天生演說長才,的確允當,這是筆者第一次聽文明戲永留腦海的印象。

沒過幾年,北平市政當局把前門外香廠一帶開闢為萬明路新社區,先蓋新世界,後建遊藝園,這兩家遊樂場,除了京劇、電影、雜耍、魔術之外,都各有一場北平人認為新奇玩意兒文明戲。新世界的文明戲跟雜耍同一場子,日夜兩場都是雜耍在先,文明戲在後;遊藝園是魔術團文明戲同一場子,魔術完了接演文明戲。

新世界的文明戲叫「醒鍾社」,是由上海唱滑稽戲的秦哈哈、江笑笑等主持,多半劇情偏重於笑鬧逗樂,他們的場子,排在雜耍後面。早年的雜耍以大鼓、單弦、,八角鼓、什不閑為主,台下的顧客,多半是上了幾歲年紀的聽眾,雜耍一散場,大家對於文明戲興趣缺缺,總是一鬨而散,等文明戲上場,台下的觀眾永遠是稀稀朗朗,簡直叫不上座兒來。過了不久唱大鼓的白雲鵬又發生了一樁桃色事件,被警察廳插標遊街驅逐出境,雜耍因齔停演。醒鍾社的文明戲更是獨力難撐大廈,只好鳴金收兵,秦哈哈一般人也就循海而南,回上海重理舊業演他們的滑稽獨角戲去了。

談到城南遊藝園的益世社文明戲,想不到居然轟動九城,熱鬧了好幾年,可算是有幸有不幸了。他們益世社跟魔術大師韓秉謙、張敬扶同一個場子,韓張的大套魔術,那比快手劉他們舊式中國戲法,要新奇詭異引人人勝多多,加上大飯桶小老頭的滑稽,男女老幼人人歡迎,每天一開演,觀眾總是擠得滿坑滿谷的。益世社接這麼熱門的後場,一開始就沾光不少。

益世社是由李天然、胡化魂兩入主持的,當時警廳規定文明戲禁止男女合演,所以益世社是純男性組織,所有女角都由男人扮演,比後來話劇社准許男女合演,可就難易有別啦。文明劇跟話劇最大不同之點是話劇有劇本有台詞,文明戲雖然有提綱,也分幕分場,可是台詞就由劇中人憑個人的口才機智即景生情,自由發揮啦。

李天然、胡化魂一演老生,一演小生,他們所演的《梅花嶺》的史可法,《秋風秋雨》的林覺民、徐錫麟,《刺馬》的張汶祥都能慷慨激昂,發揮得淋漓盡致。後來又加入兩位生角,一位叫劉一新,一位叫周郎,周的戲帶點武打招勢,演《風塵三俠》的虯髯公,氣魄雄渾,聲調鏗鏘,跟京劇《紅拂傳》侯喜瑞飾的虯髯公魁梧奇偉可稱雙絕。演旦角的夏天人,他是夏佩珍的叔父,此人沒有喉結,蓄長發,婉約綺媚,舉措多宜,有些女座看了若干次,始終沒有發覺夏天人是男扮女裝的。薛萍倩是專演悲旦戲的,其人美皙如玉,素麵天然,張恨水的《春明外史》對薛有一段極為細膩的描述。陳秋風身材裱纖合度,加上明眸善睞,是旦角的雋才。有一值張雙宜國語雖不太靈光,他專攻潑旦,強悍驕倔雌虎發威,人見人怕。張慧影以飾演女傭見長,說的一口天津話,走路好像改良腳,任何人都看不出他是男性喬裝的。筆者聽他演了兩三年戲,有一次偶然在園外相遇,才知道他是男性。

邊配角色里有兩個好醜角,一叫王呆公,一名錢痴佛。演丑角要冷,要傻,要有深度,最忌硬滑稽無理取鬧,此兩人兼而有之。可惜當年沒有電視,否則王錢兩位是現代橋劇最好的一雙搭檔呢!

大概是民國十二三年春節,有位燕三小姐在遊藝園戲樓崩坍玉殞香消,從此城南遊藝園營業一蹶不振,不久宣告歇業,這班演藝人員,也就雲流星散各自西東。直到現在,凡是當年逛過城南遊藝園,聽過文明戲的朋友,大家一提起這班演藝人員,還有點悵惘懷念呢!

我因為小時候迷過一陣子文明戲,所以對文明戲始終不能忘懷。民國十六年初到上海,總想重溫舊夢再憶昔游聽聽文明戲。當時上海新世界、大世界、先施樂園、永安天韻樓雖然都有所謂文明戲上演,可是那些遊樂場所,品流龐雜,恐惹麻煩,未敢涉足。後來聽說鄭正秋、張石川在笑舞台組班演出文明戲,昕文明戲也跟聽京戲要讓案目訂座的。所謂案目就是戲園裡公開的黃牛,於是請親友設法找熟識案目預訂座位才能觀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弄到八九排座位。當時還沒麥克風,有的演員嗓音細弱,坐在后座台詞就聽得不十分清楚了。

至於前排好座位都是些北里名葩,章台闊少,不是包月座,就是案目們給常客預留,我們這些外來人,不是老客,只好屈居後席了。當時笑舞台的文明戲,比起以前,已經大有進步,准許男女合演,當年在北平的演員如夏天人、陳秋風都改演小生,最紅的女角有李擁翠、紀竹君,花國里大名鼎鼎的富春樓老六,以及花國總統肖紅,天天到笑舞台邀客訂座捧場,甚至跟李紀兩人結成手帕交。稍後因笑舞台租約期滿,同時電影事業日漸蓬勃,鄭張兩人一心開拓拍攝電影事業,笑舞台的文明戲,也就成為歷史名詞了。

抗戰前夕,南京遊藝界巨子顧無為,鑒於唐槐秋、唐若青組織的中旅在平津一帶演出,極為轟動,於是腦筋一動也組織了一個大中華劇團。演員有顧的夫人盧翠蘭、應寶蓮、陳秋風、秦哈哈等人以及當年演文明戲的邊配,約有二三十人,浩浩蕩蕩遠征北平,以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為號召,先後在北平東城真光、西城中央兩個戲院上演。他們這個劇團,雖然打著話劇的旗號,實際還沒脫文明戲的窠臼,所以頗受一些名門巨室、有閑有錢階級的歡迎。

想不到演出不久,劇團中有少數敗類發生了桃色事件,在東方飯店被警察當局抓個正著,全團受了被驅逐出境的處分。他們這幫人逃到天津另開碼頭,後來舊習不改,還是因為行為失檢,勒令停演,大中華劇團也就無疾而終。聽說這一次顧無為大大傷了元氣,從此也就一蹶不振啦。

抗戰軍興,上海在日軍佔領初期,英法租界驟然間成了孤島上的黃金地帶,租界里頓然呈現出奇的繁榮。璇宮大戲院唐氏父女主持的中旅賣座鼎盛,石揮、孫景璐他們在辣斐花園號召力也不弱,蘭心大戲院張伐、黃宗英的古裝戲更是出奇制勝。在那一段時期,話劇的劇運如火如荼,令人振奮激賞。留在上海演文明戲的一般老人,見獵心喜,於是在新新公司里的綠寶劇場也組織了一個劇團,以介乎文陰戲與話劇之間的戲來上演。生角有顧夢鶴、于洋,旦角有王雪艷、范雪朋等人,范是現在台北住院養病老劇人文逸民的夫人,當年明眸善睞,綽約多姿,是當時最受觀眾歡迎的女主角。

後來電影大行其道,綠寶劇場的演員紛紛投入電影界改演電影,當時大家還不懂得軋戲,於是演員星散,人手不足,大家心目中所謂明戲,也就從此告終了。以上所談都是本世紀前後的舊事,人地時物或有誤漏之處,不過雲煙過眼,追昔感舊,在中老年朋友心中也許還能興起潺潺之思,滄桑之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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