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起了老君廟

上個月,《錦繡河山》節目講到了西北的老君廟,特地請採礦專家董蔚翹先生,把老君廟石油城開發西北油田,從甘肅油礦籌備處,一直到探勘鑿井出油成立甘肅油礦局為止,都作了很詳細的敘述。我現在把老君廟的風土人情,以及我們在台灣意想不到的事來談談。

從甘肅酒泉出發去老君廟,是要經過萬里長城最西邊嘉峪關的,長城雖然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崩坍倒塌,可是嘉峪關高寒磔豎,城廓巍峨,朝霞夕暉氣象萬千。站在關上眺望,關里關外,雖然僅僅是一牆之隔,關外是極目蒼茫,黃沙無垠,既無人車鳥獸,更無花木疏林,就像一葉孤舟,處身流沙瀚海。西北有一首民謠:「出了嘉峪關,兩眼淚汪汪,前面一片海,後面一座關。」任憑你是意志多麼堅強的人,一邁出關門,都有前路茫茫,空虛寂寞的感覺。

在嘉峪關城牆外邊,有一堆三尺高的大大小小的石頭子,據當地人說,凡是出關的旅客,都喜歡先到此處城牆上擲幾塊石頭子,當卵石從空中滾到地面的時候,石頭子會發出像燕子吱吱的叫聲,假如沒有燕子叫的聲音,就表示此行不太順利,甚至於再進嘉峪關多半是仰面還鄉啦。因此出關的客商,十之八九都要跑到城上扔幾塊石頭子來試一試,說穿了塞外風高,卵石相撞,自然發出迴音。您別看這一堆不起眼的亂石頭,不知譜出了多少出關人當時沉重的心聲呢。

甘肅一帶,離海遙遠,東面祁連山是雲橫山嶺,交通阻隔,除了隴南每年有少許雨量之外,其他地區,有時終年不下雨,整天颳風沙,就是耐旱的草木,也沒法兒生長。老君廟的甘肅油礦區,雖然想盡了各種方法,打算把礦區綠化,種了一些耐寒抗旱的樹木,雇了若干專人,經常施肥灌溉,過了重陽還要拿馬糞麥子稈,將樹枝樹榦,一齊包紮起來,那種勤慎呵護,真是視若上苑的瓊枝玉樹。等到春風解凍,節近清明,才敢脫衣卸甲,讓那些柔枝弱草,承受點朝陽夜露,就這樣噓寒問暖,仍舊枝葉稀稀落落,像一把用舊了的雞毛撣子,可憐兮兮地隨風擺搖。礦上機電工程卿最早是靳錫庚先生,有一天他半開玩笑地說,礦里大量出油可能為期不遠啦,可是要把礦區綠化美化,到2000年,還不知能否達成這個目標呢。這雖然是句笑談,但是也可以看出,在老君廟一帶栽植花木,是多麼艱難。

談到西北人民的生活,由於自然環境條件太差,農產品稀少,物資又特別缺乏,衣食住行,一切生活境況,不但比不上長江流域的人,就是跟直魯豫一帶人民來比,也要差著一大截呢。男女老少每人一件白碴子羊皮襖(沒有上布面的皮桶子,可不像怪俠歐陽德反穿),白天當衣服,夜晚就成了被窩啦,一年四季都是這件破羊皮襖。當初有位宦遊西北的官兒,怕內眷吃不了那麼荒寒的苦頭,所以久久沒有接眷。想不到這位太太把事想歪了,以為老爺在外秘密走私金屋藏嬌,這位官員倒也風趣,在無可奈何之下,寫了幾段似詩非詩,訴說塞外苦況叫七筆勾的詞寄給太太,其中說到穿衣服是:「沒面羊裘,四季常穿不肯丟,冬帽尖而瘦,棉褲大而厚,綢紗用不著,白布染黑油,黏膻又腥臭,被襖何曾有,因此把綾羅綢緞一筆勾。」這位官眷看了這首詞,再跟去過西北的人一打聽,果然不假,才打消了隨任的念頭。

講到吃喝,日常雜糧是主食,要是吃麵條包餃子,那就是吃犒勞啦。大蔥大蒜辣椒,都是每餐的必需品,甭說魚鱉蝦蟹,離海太遠簡直是少而又少,就是白菜冬瓜韭菜茄子一類普通菜蔬,也是視同珍饈。在當地裡脊肉氽黃瓜、肉絲炒韭黃,都能上酒席,可是來個燒烤黃羊子、紅燜駝峰,在內地酒席上列為名菜,這在老君廟,反而稀鬆平常了。尤其駝峰簡直是一兜兒肥油,令人沒法下咽,可是當地賣力氣的朋友,都是整塊肥油往嘴裡塞。據說駝峰的油不但耐力,而且抗寒。有人形容當地吃喝是「奶茶進一甌,餅子蔥椒酷,鍋盔蒜下酒,牛蹄和羊蹄,讓你吃個夠」。

講到住處,因為天氣太冷,颳起黃沙來漫天蔽日,晝夜不停,所有的房子,雖然都是磚石建造,可是屋頂,十有八九都是塗泥輾光壓平,家家屋頂全都打掃得千乾淨凈,婦女們可以在屋頂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做活計,孩子們可以擺張桌兒做功課,也能彈球踢毽兒,蹦蹦跳跳地玩。因為每家房子都是平頂,你到我家串門子,我到你家聊閑天,你來我往大家都可以高來高去。剛一去到的人,總覺得自己的家,像不設防的城,太不嚴緊,可是久而久之,也就慣了,這也是當地特殊的風光之一。

至於說到西北一帶住窯洞,不但冬暖夏涼,有的窯洞內部軒敞清幽,氣勢雄偉,布置紓回。有位豫籍宦遊西北的金開憲老先生因愛住西北的窯洞,致仕之後,就在老君廟附近住下來。他的窯洞,以松柏做樑柱,以玻璃雲母來透明,那真是楹檻甭麗,蒼渾古拙,一入其中,塵慮悉消,無怪此公長住窯洞,樂不思蜀。有的內地人挖苦西北住窯洞說是:「未雨綢繆,窯洞低洼盡土修,夏日難曬透,陰雨偏偏漏,土塊當磚頭,燈油牆上流,馬糞牛溲,腌脫腥且臭。」未免說得刻薄過分。可能那位先生,沒到過敦煌莫高窟千佛洞口以及豪門巨室華麗的窯洞,才把窯洞說得不堪。至於所說,腌臌腥且臭,因為西北人家都睡土炕,而薪柴缺少,大家把牛馬駱駝糞晒乾了當燃料,那股子味道確實讓人受不了,那倒是一點都不假。

談到交通問題,地廣人稀,遼闊無涯,沙漠戈壁浩瀚冥蜜,所以西北在行的方面,似乎一直使用著原始交通工具。起旱(陸上旅行之謂)多一半是駱駝,連騾子驢馬都不多見。在沙漠里,駱駝食水都可以自己儲存,比騾馬得用多啦。有的地方需要經過黃河的汊子,灘多水急,沒法行船,於是有一種用牛皮做的筏子。這種牛皮筏子,好像也是西北一帶所特有的,把整頭牛切除牛頭抽骨去肉,先是用風箱,後來用汽筒灌足了空氣,多少只牛皮用繩串在一塊兒,上頭鋪上木板,就成了平平坦坦的牛皮筏子啦。就是觸礁刺破了一兩隻,也不會立刻發生沉沒的危險。抗戰初期礦區的油,就用牛皮筏子裝運,後來礦區有個礦工叫賀維智的,他忽然靈機一動,既然是運油,皮筏子何必打氣,乾脆灌油。這麼一來每次運油量多了兩三倍,油的成本也大大大降低。所可惜的這種牛皮筏子,不能裝置動力,只可一瀉千里,不能逆流而航。到了下游,還要拖出水面,放了氣,把皮筏子折起來,再背到上流,做第二趟買賣。

過了嘉峪關,有一條青雲公路,這條五六十公里長的公路,是專為甘肅油礦而修的,離礦區還有幾公里,就可以看見孤峰磔豎,巍峨插雲,四根碩大的水泥柱子,那就是老君廟礦區咽喉要道,同時也是象徵性的大門。任何進出礦區的行人車輛,一定要在檢查站登記,雖然是四面不靠孤零零的幾根柱子,可是從來沒聽說有誰敢偷關越卡,不辦出入登記的。

正對礦區大門是總辦公廳,左邊是來賓招待所、祁連別墅,來礦區的賓客,都得住在那裡,在當地來說,不但是設備完善,簡直是富麗堂皇啦。右邊是單身宿舍,又叫光棍營,光棍營有一句俏皮話是,礦區住三年,看見母駱駝也變成了長臉兒的美人啦。由此可想礦區的生活,有多麼枯燥。因為交通困難,環境特殊,生活枯燥,所以當局極力鼓勵員工攜謄來住,一方面在員工和眷屬,衣食住行教育福利事業,特別重視,辦理得也就盡美盡善。除了自辦學校、醫院、牧場、農場、碾米廠、麵粉廠、磚瓦窯、陶瓷窯以外,還有一個供應社,那真包羅萬有,洋廣雜貨,一應俱全,簡直可以說是個大百貨公司,並且還代辦理郵電業務。另外還有一個蔬菜部,比現在超級市場還要偉大,每天要從各區農場,以及到八十多里外的酒泉,把礦區好幾萬人所需要的油鹽菜蔬雞鴨肉類,都能按人口的多寡定量分配,像油米清水燃料油一類東西,還能補給到家。

凡是來到礦區工作的員工或是眷屬,一經登記報到,就發給一本居住證,將來享受一切福利,就憑這本居住證了。雖然礦里福利辦得那麼周到,件件都能替同仁設想,可是生活在塞外荒涼,好像另外一個世界,已婚的擔心子女將來教育問題,未婚的一想到自己的終身大事,更是繞室彷徨,恨不得飛離礦區,另謀發展。總而言之,在礦區的員工,儘管生活安定,可是那種枯寂無聊,孤陋寡聞的環境,住久了誰也受不了的。

抗戰剛一勝利,礦上從上海來了一位新從海外學成歸國的李工程師,他是攜眷而來,太太是玻璃皮包玻璃絲襪,先生是玻璃背帶玻璃錶帶,竟然鬧得全礦區都轟動了。當時大家總想著玻璃那麼脆,怎麼能做皮鞋背帶。所以孩子們經過這個玻璃家庭的門口,總要往裡張望張望,就是大人經過時也少不得要多瞄兩限想瞧瞧這一對摩登夫婦。

老君廟到了冬天,只要冷著冷著一回暖,往天上看,只要西北角一發黑,準會下一場大雪,大雪之後,礦區運輸處可就忙啦,不但要掃除積雪,清理道路,最頭痛的一項工作,是雪霽天開,必定有若干人家迎街大門,各屋的窗戶不但被雪封死,而且結冰,交通隔絕,沒法進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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