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夜色,東關旅走回虎兒的大宅,走進內院,他一心只念著公孫劍妤的傷勢,便快步走到她安睡的房外。
在公孫劍妤的房外,東關旅叫了幾聲,卻沒有人答應,他微感詫異地探頭一看,卻看見房內一點燈光也沒有,照應的侍女、醫生一個也不在,房內空蕩蕩的,連一絲絲聲音也沒有。
東關旅大驚,生怕公孫劍妤又像虎兒所說的一樣不告而別,連忙「砰」的一聲沖了進去,跑到床前,卻看見公孫劍妤躺在床上,眼睛卻睜得極大,就著映入的微弱月光,晶晶亮亮,閃著奇異的光芒。
看見她仍躺在床上,東關旅總算鬆了口氣,正想找人來幫忙時,卻聽見公孫劍妤幽幽地說道。
「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輕輕的,彷彿只要一陣風就會吹去。「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再來看我了呢……」
這恍若夢囈一般的聲響,讓人不太肯定她神志是否清醒,東關旅有些遲疑地俯看著她,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這麼多年了,我常常在想,我會不會再看見他呢……」公孫劍妤輕輕地說道:「真好,你終於來看我了,我親愛的小旅。」
東關旅心情激蕩,看著她映著月光的秀美容顏,再想起這些年來她的遭遇,終於忍不住伏在床前痛哭起來。
公孫劍妤的雙手已然殘廢,此刻的動作不甚靈便,只能輕輕舉著手臂輕碰東關旅的頭髮。
她仰著頭看著窗外的天光,眼淚,終於也輕輕地流了下來。
「好孩子,好孩子,」她輕輕地說道:「不要哭啊!能夠再一次見到你,我就很高興了……」
她任由東關旅哭了一會,這才輕聲說道。
「扶我起來,好嗎?」
東關旅噙著眼淚,點點頭,便扶著她的身子,讓她坐起身來。
「來,讓姊姊看看,」她的笑容中有著淚光。「看看我的小旅是不是長大了?」
東關旅滿臉眼淚地看著她,只見公孫劍妤秀顏依舊,臉上微見蒼白,卻比幾年前清瘦了許多。
「唉……」公孫劍妤故意唉聲嘆氣道:「你一直哭,我怎麼看清楚你的臉呢?來,我幫你擦擦眼淚。」
她嘴裡說著要幫他擦去眼淚,手上卻連絲帕也舉不起來,東關旅連忙伸袖擦了擦眼上的淚水,這才勉強笑道。
「我不哭了,我的淚也擦乾了,不哭了。」
「這樣才好嘛……」公孫劍妤淡淡地笑道:「我的手臂沒有力氣,幫姊姊梳頭好嗎?」
東關旅點點頭,連忙找了根木梳,坐在她的身後便幫她梳頭。
雖然房內光線並不充足,但是東關旅梳著梳著,卻也隱約看得見她的髮際有著許多的白髮。
猶記得當年,她一頭烏亮的青絲,舞起劍來髮絲如雲瀑飛舞,此刻卻已經白髮無數。
其時公孫劍妤也不過二十八九歲,以這樣的年紀卻有如此多的白髮,足見這幾年來她的處境如何惡劣辛勞。
「我老了,對不對?」察覺他梳頭的手有些遲疑,公孫劍妤輕輕笑道:「滿頭的白髮,對不對?」
「沒有,」東關旅輕輕地梳了幾下。「我沒見到白頭髮。」
公孫劍妤不再說話,兩人間的靜默持續了一會,她才輕輕笑道。
「你知道嗎?『他』要大婚了,再過十九天,他就要大婚了。」
東關旅咬咬牙,勉強說道。
「不知道。」
「很好笑吧?」公孫劍妤淡淡地笑道:「他那樣對我,我居然還在想著他,我是不是很沒用?是不是很自甘墮落?」
「你沒有錯,」東關旅輕輕地說道:「是他的錯,是他的不好。」
「人生哪!男女啊!其實沒有誰對誰錯,」公孫劍妤悠悠地說道:「是我自己要愛他的,又沒有人說他就一定要永遠愛我。」
「可是他這樣對你,就罪該萬死!」東關旅咬牙說道:「即使不愛你了,又怎能這樣欺侮你呢?不但打你罵你,還……還弄壞了你的手。」
公孫劍妤輕輕地笑了笑,卻什麼也沒有說。
東關旅有些氣急地繼續說道。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卻這樣傷害你,就是這樣,他便是我今生最大的仇人!」
公孫劍妤沉默了良久,長長了嘆了口氣。
「小旅,你恨他嗎?」
「恨!」東關旅毫不遲疑地說道:「而且我一定要殺了他!」
「為什麼要殺他?因為他打我,罵我嗎?」
「不只如此,」東關旅忿忿地說道:「只要任何人傷害了你,我就一定殺了他!」
「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公孫劍妤淡淡地問道:「為了我去殺人,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因為……」東關旅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了勇氣。「因為我喜歡你,只要是誰讓你不快樂,我就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喜歡嗎?」公孫劍妤輕聲笑道:「你不過是個孩子,又知道多少男女之事了?」
「我不是個孩子,我是個大人了!」東關旅大聲說道:「我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的,我就是喜歡你!」
公孫劍妤緩緩地轉過頭來,仔細地看他,彷彿想要看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神情。
然後,她輕輕地將臉龐觸近東關旅,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唇。
「謝謝你。」
她親了親東關旅,輕觸一下便要放開,一時之間,東關旅只覺得腦門「轟」的一聲,伸出手來摟著她,卻怎麼樣也不肯放開。
而且,他的唇既深又重地印在公孫劍妤的唇上,卻是說什麼也不肯放開。
過了一會,她更覺得胸口一熱,卻是東關旅的手伸入了她的衣裳,將她的乳房緊緊握住。
公孫劍妤卻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只是順從地任他狂吻,也任他的手在胸前游移。
便是這樣毫無抗拒的動作,反倒讓東關旅的腦子在情慾的賓士下清醒了幾分。
「砰」的一聲巨響,東關旅突然倒退兩步,撞倒了一張椅子,整個人站立不穩,就此摔倒。
躺在地上,只見公孫劍妤靜靜地走過來,眼中有著淚光。
然後她緩緩地蹲下,便將東關旅的頭擁在她柔軟的胸前。
同樣的話,她卻又說了一次。
「謝謝你。」
在她的擁抱之中,東關旅輕輕地說道。
「我不要你謝我,我不要。」
公孫劍妤輕輕一嘆,聲音極輕極柔。「你不要?傻孩子,那你要什麼?」
「我不要你謝我,」東關旅固執地說道:「我只要你愛我。」
公孫劍妤緊緊地擁著他的臉,卻一句話也不說,兩人就這樣,像是泥塑木雕一般,緊緊擁在一起,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次日清晨,虎兒一大早便在東關旅的房前大呼小叫,東關旅沒好氣地「砰」一聲打開房門,只見虎兒一臉嘻嘻哈哈,睜著大大的眼睛,以天真的神情看著東關旅。
那種神情的另一個用意也許就是說,昨天晚上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都沒聽到。
不過另一件事,虎兒倒是清清楚楚。
「我來帶你去看看熊侶的根據地。」
兩人打打鬧鬧地走上大街,虎兒帶著東關旅繞了幾圈,穿過大街上的人群,有時候居然又要穿過人家的園子。
大白天地,踩過人家的園子里,只是那些人家彷彿對虎兒這種行徑已經習以為常,大多給他來個視而不見。
「我們做這些事,是要隱密一些的,」虎兒解釋說道:「畢竟斗子玉在郢都城內處處都是耳目,咱們得小心一些。」
東關旅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的環境,聽見虎兒這樣的解釋,可是聽起來卻彷彿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你說,這樣繞東繞西是為了躲開斗子玉的耳目?」東關旅問道:「可是他的勢力如果真的遍布全城,像剛剛經過的那些人家,難道他們不會去通風報信嗎?」
虎兒微微一怔,想了一會,才勉強笑道。
「只盼他們不會吧!這些人家裡面,有很多是支持世子熊侶的,雖然斗子玉在郢都城中作威作福,但是真心希望熊侶登上楚王寶座的,還是大有人在啊!大部分的人心,還是希望能夠讓正統的楚國血脈繼續穩坐王位。」
東關旅點點頭。
「知道了。」
兩人繞了幾處,過了一會便走出了園子,虎兒四下張望,帶著東關旅神秘兮兮地又閃進一道巷弄,這才走到他們的目的地之前。
眼前出現的,卻是楚國郢都城的燒炭場。
那燒炭場中黑煙薰天,放眼望去,為數極多的燒炭工人赤著上身,一身煤灰地在那兒奮力鏟炭。
東關旅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一地的黑煙燒灼之地,虎兒看見他好奇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們只能找這樣的地方了,因為別的地方不夠隱密,我們也沒有錢去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