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荊楚皇族 第七章 吊在半空中的少年

硬氣歸硬氣,遍體麟傷之後,再被吊在半空中,不管你是什麼樣的英雄豪傑,也要變成狗熊。

而且是一頭有氣無力的狗熊。

為了忘記身上的疼痛,「打不死的虎兒」只好吊在夜空中和東關旅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扯。

一旁的少年們,有的已經筋疲力竭,雖然吊在半空極不好受,卻也沉沉地睡去,有一兩個則是從頭至尾沒動過,也沒出過聲,不曉得是死是活。

那流鼻涕的少年癩痢鬼卻對虎兒極為崇敬,雖然已經極為困頓,卻還是勉強打起精神和兩人談笑。

東關旅和虎兒攀談一會之後,才對彼此有些了解,彼此間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之感。

事實上,兩個人都不曉得,他們其實在出生後不久便已經見過面,而且因為命運的詭異安排,兩人還曾經身分互換過。

這個跛腿的乞兒少年,當然就是在乳母懷中幸免於難的楚國王子。

現在的東關旅,其實應該是當年的菟兒,是楚成王熊琿的私生兒子。

現在的虎兒,當然就是那場奪權之戰中喪生的楚王「堵敖」熊溪之子。

這樣一筆胡塗帳,又怎是一個「亂」字可以解釋的?

還好,兩人對這場古怪的往事一無所知,也就沒有什麼好爭的了。

話又說回來,以當今楚國的情勢,不管是熊溪之子還是熊琿之子,也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因為當今的楚王已經是穆王,而且大權已旁落斗家的趨勢。

兩人聊著聊著,東關旅忍不住笑著問道。

「為什麼你會叫做『打不死的虎兒』呢?難道你真的有三頭六臂九條命,怎麼也打不死?」

虎兒衰弱地笑笑。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要說,大概得從我娘那個時代說起。

我娘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前任成王的侍女,當然那時候成王還沒有當上楚王,只是楚國的令尹宰相。

有回成王喝了酒,酒後亂性就臨幸了我娘,十月懷胎就生下了我。

聽說生我的時候還夢見了天上的星星什麼的。

楚國最顯貴之人的兒子哪!這下我便是天之驕子了吧?

哼!

後來成王一直沒有來理會我娘,只當她是死人,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後來卻不曉得為什麼,又讓我和我娘又遇上了他,他也沒說什麼,只是給了我娘一點錢過日子。

後來他當上了楚王,變成楚成王之後又是好久一段日子沒來理會我們母子,我娘也不敢聲張,只能到鄉下幫人紡紗過日子。

這樣的苦日子,代表我是個倒霉鬼了吧?

未必。

咦!有一回,楚成王居然心血來潮跑到鄉下來玩樂,玩著玩著,和手下人喝了好多酒,喝著喝著就說要證明他楚王的力量大過天地,只要他願意,便可以讓任何人榮寵一世。

那時候鄉下有不少小孩正在玩土踩泥,他隨手一指,卻指中了我,接著就吩咐手下人安排我到太廟去,一生不愁吃穿,直到我死為止。

後來他得知這樣隨便一點居然點中的是自己骨血,更是高興得要發狂,老頭子那時候和他兒子商臣處得很不好,現在找到了我這個兒子,於是便有改立我做太子的打算。

如果是這樣,我不是從泥巴堆里又飛上了雲端?

先別高興,老頭子這話講了沒有多久,有天下午,太廟上頭來了陣怪風,將屋頂吹垮,又將梁木吹倒下來,不偏不倚,就壓斷了我的腿。

從此之後,我便成了個殘人,而殘人當然就不用考慮當太子了。

而且因為有改立太子的風聲,老頭子的兒子覺得情勢不妙,便和手下將他殺了,那就是現在的穆王楚商臣。

哼哼,人家都說楚王有多了不起,沒了這個大位,老子不是照樣過得舒舒服服?

若要認真說起來,這位子還是我這個親弟弟讓給他的呢!」

他這樣大言不慚地說話,東關旅聽了除了驚奇外,還帶著幾分好笑。

「所以說,你還是楚國的王孫貴胄了?

不是說你還在太廟看守嗎?怎麼後來不看了?」

「你當我是笨蛋嗎?」虎兒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個王登位之後,那些對他王位有威脅的兄弟們有多礙眼嗎?

楚成王一死,我媽就嚇個什麼似的,連夜就把我帶走了。

這一帶還帶得真對,因為聽說我們走後不到一個對時,我那楚王哥哥商臣就派人把整個太廟的人殺個乾乾淨淨。

從此之後,我和我媽連鄉下都沒得待了,因為那時候還是有很多人在找我的下落,好把我抓回去一刀卡察,所以我們只好開始當乞丐。

沒多久,我媽就生病死了,留下我孤獨一個人……」

東關旅還沒答話,突然之間,癩痢鬼卻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話。

「你還算好了啦……」他靜靜地說道:「至少你還見過你媽媽,還記得她的樣子,記得她說過的話。」

東關旅詫異地看著他,虎兒淡淡地笑笑,說道。

「你不要理他,他從小就和媽媽失散了,根本就不記得她是什麼模樣。」

「誰說我不記得?」癩痢鬼抗聲道:「我真的記得我媽媽和我說過話,也帶我去吃過城西雲中君鋪的櫻桃糕……」

「好好好,」虎兒苦笑道:「算我說錯了,這樣行了吧?」

那少年癩痢鬼卻彷彿沒聽到他在說些什麼,只是又沉浸到了古老的回憶之中,神情溫和。

虎兒看見他這樣的神情,無可奈何地笑笑,看了東關旅一眼。

「他一定又要說那件事了……」他低聲說道:「一定又是媽媽的櫻桃糕。」

果然,癩痢鬼輕輕地說話,彷彿見到他的媽媽時,就要說出這樣的話語。

「每次當我被人打到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媽媽帶我吃的櫻桃糕……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再吃到那兒的櫻桃糕……」

虎兒不再去理他,只是低聲說道。

「那種東西,不是我們這種人吃得起的,」他沒好氣地說道:「又不是富商大爺,也不是王公貴族,做這種夢,真是……」

三人這樣談談說說,轉眼間便已經是凌晨時分,天際已經逐漸露出了魚肚白。

過不多時,監獄的另一端卻傳來了嘈雜的人聲,被掛在半空的幾個少年紛紛驚醒,大夥驚疑不定地互相對望,不曉得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打殺了貴族園中的珍禽,這罪名不輕,但是似乎也不見得多重。

而且每個人都已經被打成這樣了,難道還會有更重的刑罰嗎?

「砰」的一聲,從監獄大門中走進來一群獄卒,還有幾個黃衣鮮明的大漢,幾個大漢看似丰神俊朗,應該都是楚國貴族一類的人物。

看著幾個小乞兒吊在半空中的狼狽模樣,幾名黃衣大漢放聲大笑,彷彿看見了什麼好玩的物事。

東關旅好奇地盯著幾名大漢,一不留神轉頭,卻看見了虎兒浮腫的臉色極為蒼白,還微微地發抖。

「幹嘛?」東關旅低聲說道:「冷啊?」

「冷是不冷,」虎兒苦笑道:「只是昨晚把尿撒光了,否則現在還是要嚇到撒尿。」

「沒這麼嚴重吧?」東關旅強笑道:「瞧你說成這樣。」

「我不是告訴過你,說我是打不死的虎兒嗎?」

「是啊!」東關旅笑道:「而且你連楚王也不怕。」

虎兒有些神經質地開始傻笑,但是臉上恐懼的神情卻越來越甚。

「怕不怕楚王我是不曉得。但是我只知道今天我這『打不死』的招牌已經砸了九成九了……

因為這些人是一個很可怕的人的手下,就算是我這種金鋼不壞之身,只怕今天也要陣亡了……」

東關旅奇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什麼很可怕的人?」

「這幾個黃衣的大漢,都是一個楚國貴族的手下,在當今的楚國,他的權柄最高,有的人甚至說,連楚王都得敬他三分……」

「有這樣的人?」

「沒錯,」虎兒頹然地點點頭。「他就是當今楚國的令尹:斗子玉!」

一聽見這個名字,東關旅便是「轟」的一聲,整個腦袋變成空白。

又是斗子玉!

害得他義父母慘死,讓他流離失所的楚國貴族斗子玉。

但是知道這樣的事實,似乎對他的復仇沒有任何的用處。

面對著強大的楚國權柄,傾國之力,而他所擁有的,卻只是小得可憐的一己之力。

不用說和斗子玉對抗了,就連他長什麼樣子,做些什麼,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都一無所知。

而且現在的處境還要更糟。

你幾時見過一個被高吊在半空,生命隨時任人宰割的「英雄」達成過復仇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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