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武漢大撤退

俺死了么?

俺死了幾次了?

俺離開家多久了?

俺的翠兒,俺的有根兒,你們在哪?

昏迷中,老旦腦海中不斷念著這些問題。那個聲音不是他,是誰也不知道,有點像十年前的袁白先生,有點像那個被炸死的小泉純黑二。老旦覺得總是在小馬河裡漂浮,各式形狀的屍體從身邊無聲滑過,水底有無數只手撕扯著他,他周身冰冷,臟腑卻乾枯燥熱,他總想大喊一聲,卻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他找不到陽光在哪,因此分不清上下,腳底似乎有隱約的光芒,而頭頂更是燃燒著火光,老旦拚命地游,卻不知哪裡是水面,哪裡是岸邊。就在要憋死在水裡時,他猛地坐起來,眼前一片白光,劇痛像掙不脫的鐵索,要把他拉回暈厥的黑暗。老旦緊咬牙關,頭上滾下大串的汗珠,他很快發現腦袋看著左邊,想看看右邊,卻是不能,再使勁就覺得要斷。脖子上套了奇怪的東西,慌張中,聽覺和嗅覺敏感起來,他漸漸聽到周圍的聲響,嗅到消毒水的味道。

這是一間乾淨的房子,窗帘是白的,床單和被子更白得耀眼,窗上有透亮的玻璃,床邊放著乾淨的尿盆兒,連地面上都一塵不染。房裡有濃濃的酒精味兒,還有漿洗過的棉布味兒,還有……女人的味兒。

老旦手上插著幾根管子,低頭細看,鼻子里也塞著一根,原來憋氣是這個玩意整的。

「醒啦?」

一個護士朝他走來,聽聲音是個女人,身量卻像個爺們兒,幾乎上下一般粗,凹凸也並不顯著。她咚咚作響地走來,揮著膀子像要擒拿什麼似的。她臉上蒙著一個大白口罩,僅露出腦門兒下一對小眼,老旦後來才知道她是個麻子臉。弟兄們都說口罩遮百丑,這人卻遮不住,這號大傻娘們板子村一抓一把,咋就當得了護士哩?

護士到了眼前,看了輸液瓶子,將他身子一推,老旦頓時躺倒,疼得一陣抽搐,脖子也險些抽筋。

「你輕點兒成不?你當是推驢磨吶?」老旦氣不打一處來,一睜眼便遭如此虐待,可恨。

「別亂動,你脖子扭了,再動就斷了……輸完了這瓶你再起來。你就是那個英雄?長得可不咋像啊!」

護士聲音粗啞,麻利地換了輸液瓶,一把伸進老旦的被窩,從他胳肢窩掏出根溫度計。毫無防備的老旦被她冰涼的手咯吱得亂叫,咋這娘們如此生猛哩!

「溫度正常的,該醒就醒,沒事別裝了……來!伸出來往這兒尿,看看有沒有血。」

護士語氣冰涼,拎起潔白的尿盆,一把掀掉了老旦的被子。老旦甚覺涼爽,這才看到自己光著腚。

「哎呦乖乖……妹子這咋好意思哩?俺自個兒來,你先躲躲?」老旦羞得縮成一團,抱起被子擋著那玩意兒。

「還夾夾縮縮的……俺見的比你見的還多,俺天天見的……什麼長短粗細都見過,斷成幾截的都見過,你還躲躲藏藏的幹啥?真箇稀罕……」護士說罷,將尿盆在他兩腿間一頓,晃著身子出去了。

老旦自覺掉了威風。這娘們兒生猛無畏,寡廉鮮恥,是不好惹的貨色。等他完事,這護士又回來了,拿著個長條型的鐵盒子。

「把這邊胳膊伸出來,量一下血壓。」她語氣溫和了一點。

「妹子俺在什麼地方這是?俺的弟兄們哪?」老旦不敢不識抬舉。

「這兒是軍部醫院特護,你的戰友們都在這樓里,有幾個還過來看過你,哪個都比你好看。」

「哦,那當然哩!照俺娘說的,俺祖宗八輩乾的壞事都堆在這張馬臉上了,咋能好看哩?」

護士咯咯笑了起來,這說話粗愣的娘們笑得倒不難聽。老旦見她汗透衣服,鬢角也滾著汗珠,才感到周遭的熱。武漢城像口燒熱的巨鍋,竟無一絲涼風,窗外的樹葉紋絲不動,知了發瘋樣叫著。老旦能看見醫院對面一棟十層樓房,被炸彈活活炸去半邊,遠處的天空依然灰暗,煙霧和塵土攪和一團翻滾著。老旦想起板子村大旱的一年,也是如此熱浪肆虐,將人的意志煎熬乾淨。戰事熾烈,老天爺還火上澆油,偌大的武漢城悶如蒸籠,像再喘幾口氣就能燃了,窒息了,成臘肉了。老旦不知鬼子怕不怕熱,聽老人說越是兇猛的東西越怕熱,但願如此。

老旦雖在特護,卻並無上次那般要命。肩上一槍,腿上一槍,剩下的都是飛機里撞的,斷了兩根肋骨,折了一根鼻樑,三顆牙齒成了兩半,脖子扭得有點過,估計要十幾天才能扭回來。下地是不行的,那一臉麻子的護士還不得把他腦袋擰下來?這裡安靜得過分,打個噴嚏能嚇著自己。老旦躺著無所事事,天花板上連只蚊子都沒有。麻子護士不在,這裡就和禁閉室一樣。老旦吃了睡,睡了吃,想念他的兄弟們。比起和幾百個傷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號、共同歡笑的日子,這病房只給他過分的孤獨和不安。他向麻子護士打聽弟兄們,她也只會不耐煩地應付幾句,竟問不出任何事。老旦一會兒想老婆孩子,一會兒又想阿鳳。睜開眼是輸液瓶,閉上眼就是亂七八糟的夢,噩夢和鬼子的飛機一樣,這些天越來越少,但冷不丁就來那麼一場大的。老旦找不到煙鍋和煙捲兒,有也不敢抽,憋得放屁都恨不得帶出煙味兒。

第三天,麻子護士給老旦換過繃帶和輸液瓶,把個老旦折磨得齜牙咧嘴。但好賴摘了脖套,登時爽快很多,還得謝謝她。兩下中和,老旦決定一言不發,等她走了就下地溜達。走廊里傳來整齊的皮鞋聲,一聽就是三四個軍官來了,樓道里的衛兵紛紛吆喝著敬禮。老旦忙打起精神,在床上坐直了。門口一暗,幾個軍官高高低低鑽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夾在中間,滿臉麻子爍爍放光。

「團長!」

老旦驚喜道。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微笑著,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麻子團長換了一身夏裝制服,三角眼銳利如初。老旦仍要從床上跳下來敬禮,卻被麻子護士一把攥住了。

「亂蹦個啥?摔了瓶子你賠啊,你知道現在的葯有多金貴么?」麻子護士檢查著他手上拔出來的輸液針,賭氣樣又插回去。老旦疼得大叫,瞪著眼要和她翻臉。

「璐穎,你幹什麼?怎麼這麼粗魯?你不能把他當別人那樣欺負!」麻子團長板起臉呵斥著麻子護士,老旦左右一看,這兩臉麻子果然有關聯。麻子護士也不吭氣兒,一扭臉就到旁邊桌子那兒去了。

「身體怎麼樣?別和她一般見識。」麻子團長斜了一眼麻子護士。「她是我妹子,叫高璐穎。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這層樓,脖子咋樣了?上次見你還以為從此就歪了……」麻子團長背著手說。他身後幾個軍官都是眉宇威嚴的主兒,只微笑著看著他,看樣子比高團長級別還高。老旦沒見過這麼多大官,坐那兒有些發矇。

「老旦,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岸1師的劉師長、陳參謀長;這位是軍部作戰科的毛科長。他們百忙抽暇,讓我帶路來看看你們這些英雄……胡參謀本來也要來的,有緊急任務來不成……他讓我捎給你這個……」麻子團長掏出來兩包煙絲,都是美國貨。

老旦在床上挺直身體,規矩地敬了軍禮。軍官們倒也客氣,各個向他回敬了。

「手沒事吧?」麻子團長指著他剩了一半的小拇指說。

「不礙事兒。」老旦有些臉紅。

劉師長身寬體胖,腦門寬闊結實得磚頭一樣,他操著奇怪的口音:「想不到你們還能回來,有那麼十來天的,武漢上空真不見鬼子的飛機,咱們的部隊打了幾次放心仗,把鬼子打得夠慘。你還不知道吧?武漢的老百姓都給你們編了評書了!」

「大概是因為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這些天鬼子一下子收縮了……這幾天的進攻……也有點不著調,我們適時打了反擊……本來要頂不住的地方,一下子又鞏固了……」陳參謀長也是南方人,語氣更像個書生,細聲細氣,但彷彿傷了風,說幾句話就吸溜下鼻子,最後來了個大的噴嚏,震得窗帘一顫。

「等你們傷好了,要把這次奇襲的戰鬥經驗總結下來,向全軍各部認真推廣,我們會派幾個秘書來幫你整理的。各報社的記者們都盯著你們,但考慮到你們的安全,就不聲張了,你知道,武漢的鬼子特工可多了……」毛科長名如其人,長了個大絡腮鬍子,手背上也長滿了黑色的寒毛,刀鋒樣的眼睛銳光迸射,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謝謝各位長官!這次行動成功,那都是楊連長和胡參謀的功勞,大家都沒想那麼多……俺也只是碰巧撿回條命……團長,一共回來多少個弟兄?」

「上飛機十個,飛機上又死了兩個,降落時候死了一個,現在連你只剩下七個了,都在這兒。」

「那我身上的本子……」

「保存得很好,很有用,鬼子的機器也還好……這些東西一下飛機就拿去軍部了。」毛處長說。

「可惜了那個俘虜……」老旦自言自語,他記得這個小泉被鬼子的炮彈炸飛了,裝在麻袋裡掉進水,就和村裡淹死一條狗似的。想起那個場景,他也想起了落入水中的楊鐵筠和那些戰士,臉就耷拉下來,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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