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松石嶺的女人

老旦不想再睡了,再睡就真的要死過去了。想到這兒他一下子就睜開眼了,卻什麼也看不到,眼珠先是干,又是澀,然後是酸,很快泛上淚來,它眨了一下,白茫茫的東西變成灰濛濛的,然後黃油油的,他認出那是一間草屋的房頂。身上濕漉漉、涼颼颼的,床也是木頭搭的,微微抖動,納悶片刻,他明白是自己在瑟瑟發抖。

這是間低矮的竹房,房頂是草,因此漏下星星點點的水珠。他躺在一排木棍編成的床上,略微一動,整個房子就像在晃。這屋子定是起來不久的,木頭帶著茬口,木檁子上刀痕清晰,乾草枯木的味兒有些刺鼻,它四處漏風,讓老旦聞到雨的味道。

屋門口有個女人,正蹲在地上洗著什麼。門邊的樹枝上掛著他的煙鍋和他的軍刀。女人動作雖柔,仍晃動了這房子,煙鍋和軍刀在木棍上磕來碰去……他動了動身子,感到無處不在的疼痛。傷口涼中帶辣,唯獨褲襠有些溫熱,他一愣,又猛地一驚,條件反射般摸向下面,卻抓得猛了,那東西硬邦邦的,被他一隻大手攥得生疼。他哎呦了下,忙鬆了手,這才知還穿著一條褲衩。這條褲衩讓他放心,扭了扭頭他想撐起身子,可疼痛像將他捆在床上,只起來一點,又重重摔了回去。床抖屋顫,他沙啞地呻吟著。

女人站了起來,扭過一張驚訝的臉,它白裡透紅,無紋無褶,上下均勻,一雙鳳眼半睜半顰,卻有些腫,像剛哭過一場。老旦沒見過這麼端莊的女人,就想起戲中的可人兒來。她烏黑的頭髮隨意地從額前垂下,頗精緻地掛在眉梢,一身絳藍的棉布裹子衣服是親切的,讓老旦閃念間想起自己的女人。這女人擠了一點笑,並沒和他說話,而是跑出去喊別人。老旦在床上本慌作一團,見她這樣,倒踏實了。還沒來得及想這女人打哪裡來,光著膀子的陳玉茗進來了。

「老哥醒啦!你都睡了五天了!」他小心地扶起老旦,幾個弟兄緊跟著鑽進來,個個面露喜色。

「哪來的女子?」老旦指著門口問。

「咱們往湖邊跑的時候,碰到一個找食的女人。她們是從那村子跑出來的,帶著孩子都躲在這山裡,都是女的,有十幾個吶!」

「男人們呢,有男人么?」

「男人都死了,他們跑不掉,就拿著菜刀耙子和鬼子干,都被殺了。女人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都在這兒。」黑牛接話說。

老旦愣著神,心裡陣陣發緊。

「還有幾個孩子……她們在這裡躲了兩個月了,很熟悉這兒,說鬼子還沒鑽到這麼深過。」陳玉茗補充道。

「這是幹啥哩?」老旦指著自己赤裸的身體。

「哦,你身上太臟,大姐們怕傷口受不了,給你時不時擦擦身子。」

「楊連長呢?」

「還沒醒呢,傷口感染了,還發著燒,老說胡話。女人們采了些草藥給他敷上,不知能不能熬過去。」陳玉茗說。

「帶俺去看他!」老旦說著就要下地。大家沒動,也沒說話。

「帶我去看他,我沒事了!」老旦執意要去。他頭暈腿軟,和吊線木偶似的,但仍可在攙扶下走動。

屋外有幾個裹著頭巾的女人,圍著一口破鍋,擺弄著柴火和青菜。女人們站起來向他微笑,她們衣衫破敗,眼神憂傷,那笑容卻是真的。老旦對她們點了頭,見剛才出去那個也在,也對他笑了笑,這番笑不是擠出來的了。她笑起來蠻好看的。

不遠處有個同樣矮小的草房——這樣的房子有十幾個呢。它們架在地面之上,搖晃卻跌不倒,門口搭著細窄的梯子。楊鐵筠在最近的這間里昏迷不醒,身上裹滿浸著血漬的紗布,只露出一隻腳。蒼蠅滿屋,女人用一根樹枝驅趕。楊鐵筠蒼白地躺著,面容憔悴,胡茬卻青森著,想必是女人拿剪刀颳去了。

老旦坐下摸他的頭,看著火燒過的傷口,繃帶邊緣焦糊新鮮,污血和紗布燒成的灰凝在一起,半條腿腫了一圈,泛著臘肉般晶亮的光。

一個女人走進來,用布擦去楊鐵筠額頭的汗,對他們說:「早晨又餵了些草藥,如果三天能消了腫,應該就活下來了。」

「多虧你們啦……」老旦見這女人臉上有道刀疤,嶄新的,就沒再說下去。

「他醒了就告訴俺。」老旦對大鵬說。見那女人還在一邊,老旦覺得必須說點什麼。

「給你們添麻煩了,鬼子還在找我們。」

「大哥別這麼說,你們打鬼子死那麼多兄弟,我們這點活算啥?聽大兄弟說你們把鬼子機場炸了,還殺了不少鬼子,也算給我們村的人報仇了!」她的眼中淚光閃爍,順著刀疤流下去了。

楊鐵筠動了一下,老旦忙看他的眼。眼珠在眼皮下滾來滾去,他又冒出一層汗來,可能在做和自己差不多的夢吧?老旦慢慢站起身,說:「吃的夠嗎?楊連長得好好養一下。」

「主要是野菜,弟兄們時不時能抓幾個山雞兔子的回來,眼下餓不著。」大鵬說。

回到床上,老旦精疲力盡了,像幾根骨頭丟在那邊了似的。他勉強喝下半碗湯,眼前幻起一片星星,嘆了口氣,吹下木枕頭上的兩片枯葉,昏睡了過去。

恍惚間,翠兒在窗邊曬著蘿蔔。午後的陽光斜進打開的窗,照得炕頭的被褥熱乎乎的。她擼起的袖子乾淨潔白,身子一伸一張,肥碩的屁股晃來晃去,那是老旦抱不住的飽滿。她靈巧的雙手細心地擺弄著切好的蘿蔔,小心排上秕子,再晾在窗外的吊檯子上。她剛洗過的頭髮胡亂挽著髮髻,發梢還在滴水,背上大片的水漬就是了,衣服於是貼在身上,光滑細膩的腰身一抖抖的。窗下是熱騰騰的灶台,大鍋冒著蒸汽,咕嘟咕嘟地響,棒子麵的清香飄在房裡黏糊糊的。他的肚子不爭氣地打起了悶鼓。

老旦滿足地哼哼,老貓樣伸著懶腰。翠兒回頭笑著沖他走來。她扔掉手中的物件,一屁股坐在炕邊兒,愛惜地摸著他的頭。她玩笑般掀掉他的被子,嘻笑著說:「旦兒啊,醒啦?昨晚兒個服了不?日頭都偏西了你都爬不起來,驢叫都吵不醒你,呵呵……快起來,俺給你做了棒子麵窩窩,栽了幾個棗子,香死你!俺還掏了幾個雞蛋,一會都給你補回去,啊……呵呵……」

她說著塞進來涼涼的手,在他火燙的身體上遊走摸摘,肥耗子似的繞著他那不軟不硬的玩意兒。晨光里她的圓臉泛起紅霞,如滿是甜汁的蘋果。

「還想來不?」女人害羞地問,她轟隆隆爬上炕沿,挺直身體,掀著濕乎乎的衣服……

「翠兒,別,等等!」老旦覺得有個地方漏了,流了,涌了,燙了,於是恍然驚醒了,身上熱汗淋漓,是夢。

急促地喘息後,老旦輕輕嘆了口氣。他厭倦了沒完沒了的夢,可為何閉眼就來?一來就那麼洶湧,要麼嚇人,要麼催淚,來了也只是折磨,折磨了也不給個痛快,只留下夢醒後更大的難過……還不如不來,平白令他嘆出沒完沒了的氣。他懊喪地睜開眼。屋子裡有撩水聲,仍是那俏眼的女人。她背朝他洗著什麼——她總是洗著什麼,要麼是繃帶要麼是衣服,要麼只是她的手。老旦這次沒有驚慌,只是張大嘴輕輕喘氣,這時才覺得渾身粘熱,下面焐得難受。他知道一定光著,但那地方一定蓋著。啊呀,夢就是在那兒結束的呦。想到它就感覺到了,這硬邦邦的東西把被單頂起個帳篷,熱乎乎濕漉漉的,像半碗漿糊倒在了褲襠里。他立刻知道怎麼回事了,忙直起腰,抓起枕邊的一件衣服堆去下面。

女人聽見動靜,緩緩回過頭來,一副不知情的樣,臉卻紅得像個柿子,嘴角也緊抿著,像是怕一笑就刺破真相。她剛才一定看見了,老旦想。

「妹子,俺唬著你了?」老旦憋出一句話,尷尬比沉默好受呢。

「哦……沒有……翠兒是你老婆?」女人臉上褪了紅,淡淡地說,然後又轉身去洗。老旦看到她洗著自己的軍帽。

「嗯,是俺老婆。」老旦又擦了擦汗,下面也疲軟了下去。南方女人不像板子村女人那麼潑辣,看她背後的腰身,窄腰寬胯,肩膀略微前傾,這是奶過孩子的樣。

「妹子……你多大了?」

「下個月就二十一了。」

「哦,你男人哪?」話一出口,老旦覺得很笨。

「被鬼子殺了!」唉,老旦掐了自己一下,見她咬著嘴唇,又問,「你叫個啥?」

「叫我阿鳳好了……你的傷還沒好,當心著涼,把這碗野菜粥喝了,趁熱喝了,接著睡吧。」阿鳳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糊糊,老旦忙接過來,味道不錯,是剛才夢裡的味兒么?

阿鳳幫他掩了掩被單,披散的頭髮無意間掃過他的手臂和胸口,掃得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瞥著她的臉龐。煙熏火燎的疲憊之下,藏著俊俏的秘密。她身形如柳,走路沒甚聲響,可不像翠兒那樣坦克般步步動地。阿鳳總是低著眼瞼,鳳眼裡一雙眸子神韻奪目。那手也細滑白凈的,聲音更比手還要滑膩輕盈。她低下身時,豐滿的胸脯鴨梨一樣沉甸下來,好聞的味道散進他久不識女色的鼻孔。老旦心裡一隻猿猴上躥下跳,他兩隻手不自然地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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