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特種兵老旦

沒多久,臭烘烘的醫院已圈不住膩歪歪的老旦,這傢伙能跑能跳了,還能去食堂偷雞蛋了。落痂的傷口白裡透紅,與一身黑皮對照鮮明。這有礙觀瞻的脫胎換骨讓老旦有些寒磣,和女醫護人員打招呼總捂著半個臉。好在養胖一圈,額頭上暴露的青筋沒了蹤影,身子硬朗了,拉屎撒尿有了勁兒,整個人也焦躁起來。他開始背著手瘸著腿,叼著那嚇人的煙袋鍋子,認了這個認那個,還時常給傷兵喝兩口。醫生和護士看見他就皺眉,食堂大師傅都看見他便上廁所,一個個恨不得他趕緊回前線被鬼子幹掉。

到了武漢,拉屎便成了大問題。板子村裡多自在,道兒邊上,田壟里,家門口的菜地里,都是蹲下就禿嚕。城裡人卻喜歡擠在一塊拉,醫院裡也是,彼此看得見聽得著聞得到,那公廁簡直是個恐怖的地方。老旦第一次鑽到裡面去,張惶環顧,見別人臉色或紅或白,或黑或青,噼噼啪啪好不恣意,可任他怎麼較勁,就像縫住了一樣,直蹲到兩腿酸麻,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旦卻沒有,手邊兒更無最好使的土坷垃或玉米竿子,撅著屁股無計可施。只等著人跑光了,才夾著腚探過旁邊的筐里,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幾下了事。

一回生二回熟,打仗一樣,拉屎也一樣,沒過多久,老旦沒紙就沒法子上廁所了。外面的世界誘著他,連味道都引著他,沒事他就向護士打聽城裡的去處。好的能走遠道了,醫院可就管不了他了。二子早就渾身長草,恨不得鬼子向醫院扔顆炸彈。這天再忍不住,二人一拍即合,再找兩個心散的弟兄,趁哨兵去拉屎就溜出了醫院。

出門就嚇一跳。他們瞪著痴眼,吊著咧張的大嘴打量這花花世界。城裡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漿洗得硬邦邦的長衣一塵不染,見人就拿下檐帽打個招呼,另一隻手再極瀟洒地一擺,看著舒服極了。城裡女人就更有得瞧了,那粉臉兒嫩得像土豆粉做的餃子皮兒,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她們有紅紅的小嘴,翻飛著好聽的方言,潔白整齊的小碎牙和雞脆骨般噶蹦蹦的;那緊繃繃的旗袍將大奶子擠得壯觀,像揣了兩顆大號手雷,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大老遠就看著扭來扭去。老旦張望之際,一個打著小傘的女人款款走來,畫得生花的俏眼斜著這幾個色呼呼的大兵,擠出不以為然的嗔笑。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眼暈,二子大咧咧地伸下頭去。女人像襠里鑽了耗子,嗷地一聲就蹦起來,高跟鞋蹦跳甩去一邊。兩個別著手銬的憲兵走來了,挺著朝天的鼻孔,鼓著一對兒金魚眼呵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走了一陣,除了大步流星的二子,兄弟們都腿腳酸麻,一個個也餓了。老旦咬牙掏出錢,一人上了一輛人力車。

「咱朝哪兒拉?」師傅問。

「哪兒熱鬧往哪兒拉。」老旦摸著頭說。

「啥叫哪熱鬧就往哪兒拉?您得給我一個地兒。」

「就是……哪兒有好酒好菜好看頭,就去哪兒。」老旦綳著臉繼續瞎說。

拉車師傅皺眉猶豫了一下,就顛顛地跑起來了,老旦哎呦一下跌仰進車裡,舒服得腿軟腰酥。第一次有如此尊貴的享受,他找到平衡,翹著腿兒點起煙鍋,看著掠過的挑夫和貓狗,美得魂兒都要出來了。

「二子,以後咱回了板子村就買個這車,沒事兒你天天拉著我溜達。」老旦回頭大叫。

「憑啥是我拉著你溜達?怎地你就這麼不要臉?再說這有什麼好的,買也買個大汽車,再不濟也是馬車……你這鄉巴佬兒,掙多少軍功章也還是鄉巴佬兒……」二子也不屑地翹起腿,新郎倌兒一樣晃著腦袋。

「好像你不是鄉巴佬兒哩?臉大得和腚似的……」老旦把臉扭回來,撇嘴看著路邊。雖然彈坑密布,稻田依然一片生動,田中仍有耕種的農夫,水牛走在交錯的壟路上,阡陌上車行馬踏,深淺遠近,這原野滿含生氣,直直地延伸去不遠的城市,那裡高樓處處,像茂盛的玉米地,老旦咧著嘴看著前方,心裡熱乎乎地高興起來。

離北城門越來越近,老旦卻怕起來,城門余煙未盡,檐裂牆塌,他似乎聞到死人和帶血的焦土。可城門不等他的打量,怪獸樣一口就將他吞了。老旦還想回頭,看眼前情景又讓他瞠目了。小販在碎爛的街邊擺著各式花綠的東西,沒了窗戶的店鋪賣著他們不認識的東西,坍塌的街道里飄來香噴無限卻不知何物的菜味兒,酒樓門口還站著面捏就一樣白凈的把門兒的。這就是進了城了。

這繁華令老旦讚嘆不已,每一處都是震驚和絢爛,塞滿了他傻呵呵的眼。進城一路,唯一熟悉的就是沙包圍起來的高射機槍和封路的鐵絲網。車夫一路狂奔,不由分說就拉到個大街口,告訴他眼前這個上面架高射機槍的大門樓就是武漢最好吃好玩的地方。老旦等人下了車,給了錢,剛要問這裡面是幹啥的,車夫早一溜煙兒跑了。台階上兩個夥計跑下來迎著,一手一個就拽了進去。一樓人滿為患,菜香混雜。見他們坐車來的,直接就弄到二樓一個小房間里。房裡有張漂亮結實的桌子,擺著八張半人多高的椅子。後面還有半張床,一頭卻是翹起來的,夥計說那是累了靠著的地方。老旦聞到女人的氣味,又看到牆上掛著女人彈琵琶的畫。二子裝出一副老手的樣拿起菜單,卻不認字,就扔了,大咧咧問這裡什麼好吃好喝。夥計說了一通湖北話,幾位一句沒聽懂。老旦正自猶豫,二子卻說可以了,揀好的趕緊上,再來壺茶。夥計又笑著說了幾句,二子也點頭稱是。

「他說的啥?」夥計一走,老旦就問二子。

「不曉得。」二子吃著桌上的瓜子說。

「那你都應了啥?」

「不曉得。」二子吐出瓜子皮,「反正是吃喝唄,你不是帶了大洋嗎?俺看見了,好容易你請客,還不吃點好的?」

「這地方……貴吧?」不知哪兒來的陳玉茗弟兄說。

「貴點兒咋了?又不花你的錢。老實吃你的,別給咱丟人。」二子蔑視地看他,順手脫下了鞋,把一隻臭腳踩上了凳子。

門敲了兩下,兩個穿旗袍的姑娘進來,一人端著茶壺,一人捧著茶杯,笑得像他們家老婆一樣。她們看著這四個傻呆軍漢,也不言語,只優雅地倒了茶,就站在窗邊兩側不吭氣了。二子咂著乾巴巴的嘴,一口就把那小杯茶喝了,女子就又倒一杯,他又喝了,女子就笑了。

「您肯定是打仗渴壞了,這麼小的杯不過癮呢。」

「那是,我們在部隊上都用這麼大的傢伙喝水,你們東家真小氣,用這麼小個泥杯子伺候俺們……」

「大哥,這可是正經的紫砂……」

「紫砂也是沙子,有沒有大點的缸子?」二子見女子捂著鼻子,就放下了腳。

「有是有,都是伙房裡的小二用的……」另一個女子笑道。二子聽著這話味道不對,正要再說,門口邁進來一個壯漢,端著一面碩大的托盤,上面堆了個滿。兩個女子上去幫著端下來,放一盤說一聲菜名:「珍珠圓子、粉蒸肉、清蒸江蟹、金銀蛋餃、皮條鱔魚、播龍菜、素什錦,還有我們店的招牌菜,亮燒武昌魚!這是十年的枝江大麴,茶是吉峰毛尖兒……各位大哥,配菜一次齊了,稍後還有湯和點心,齊心抗日,賓客您請,諸位慢用。」說罷,兩個女子和端菜的就都出了門,還回身輕輕掩了。老旦等四人呆坐一桌,看著這一桌子菜,心都要跳出來了。

「二子,你都要的啥?怎麼這麼大哈呢?」老旦覺得舌頭都抖了,鬼子也沒這個做派啊!

「這是……這館子看來,看人頭下菜……」二子穿上了鞋,臉紅一陣白一陣,估計老旦錢不夠,他就去摸兜,找出一塊大洋和五張皺巴巴的法幣。

「你我這點錢加起來也就買一袋大米、十幾斤豬肉,能吃得起這一桌子山珍海味?這還十年大麴吶!二子呦,你裝蒜裝成豬頭了,你可要給咱丟大人了……」

「不過,這菜看著可真香啊……長這麼大,哪裡見過這麼好的酒菜……」河北來的小魯咧著嘴,眼珠子直勾勾瞪著那條武昌魚,說著說著竟流下淚來。二子看著小魯,忽地站起身來。老旦一愣,以為他要走,也站起來。

「你帶錢沒有……」二子低聲問陳玉茗,陳玉茗掏出四個兜,只有不到半塊大洋的法幣。小魯乾脆一文不名。二子一下子萎靡了,蹲在凳子上犯愁了。老旦背著手屋裡走了幾圈,推開窗看了看外面,聽著哥幾個咽吐沫的聲音,扭頭大踏步回了位子。

「吃!管球呢!死都死過了,還怕丟人?」

老旦拿起筷子,咔嚓就插了只螃蟹。兄弟們見他下手,嘩啦就上了,比衝上陣地砍鬼子還利索。流淚的小魯兄弟給大家倒了酒,他們默聲地碰了,喝下去,再倒上,再喝下去,幾杯下去,這感覺就不一樣了,情緒也高昂了。老旦脫了軍服,二子又把臭腳踩到凳子上了,這好一頓大吃大喝,吃得像要赴刑場那麼狠。二子吃得肚滿頭圓,說去上個茅房,回來就又拎來一瓶酒。

「挨一槍是挨,兩槍也是挨,先喝了唄……」二子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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