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決戰淮海

共軍又開始打炮了。

他們總是一大早打,成心不讓你睡覺,而且……一天比一天邪乎呢。

老旦和弟兄們鑽在戰壕里挖出的小洞里,像被鑼鼓驅趕的兔子樣心驚肉跳,可二子在身邊又睡了,還打著呼嚕。老旦氣急敗壞地踹了他一腳,二子猛地掙起來。

「共軍來啦?來啦?」他一把操起衝鋒槍。

「來過了,看你睡成個豬,放了個屁又走了……」老旦沒好氣道。弟兄們都笑了,二子也笑了。「共軍要進攻?怎麼放這麼多炮?俺的鋼盔呢?」二子又說。

「不一定,他們好幾天都這樣,你都在睡,不曉得。小萬子拉屎要出去,俺不讓,拿你的鋼盔將就用了……」老旦在黑暗裡劃著火柴,點著煙鍋。

「旦哥!怎麼不用你的啊?我那可是個新的啊,一個坑兒都沒有啊。」

「俺的已經被用了……」老旦抽著煙鍋說。

「行,你夠狠,我再去弄一個……」二子一把將個小兵推旁邊去,「遠一點兒,這麼沒眼力……」

這半個月,天上落下來的炮彈什麼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經驗,共軍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國軍的,有美國產的大屁股沒輪子炮,還有一種聽都沒聽過,像是村子裡誰家辦大婚的時候放的土鱉子炮。老旦懷裡趴著一個抖得篩糠一樣的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騷熱弄濕了他的褲管——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給這沒幾根毛的小兵梳頭,讓他終於鎮定些了。外邊的炮火交織成巨大的混響,震得耳鼓將碎。在這個寒冬的早晨,在離家最近的戰場,身經百戰的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氣息,它撲面而來,要在這冬天吃下無數的人。老旦突然有些害怕,手都抖起來,就揣起了梳子,深深喘了口氣。

打完日本時多高興哇,真心覺得苦日子到頭了。那和兄弟們喝得呀,一邊喝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哭,女醫生和護士抱著男人們哭。他們拎著酒瓶子跑到街上,到處是哭得稀里嘩啦的,搶過他們的酒瓶子就灌。還有女娃子呢,喝完了還抱著他親呢。二子趁機摸了一個女人的奶,那女人也沒有惱怒呢。全城都和瘋了似的,歡騰得滿地眼淚,那是熬了八年的罪啊。

老旦和二子折騰了幾天,就開始打探回家的路線,詢問板子村的情況了。二子都琢磨著求哪個女護士當自己的媳婦了。可是沒過幾天,部隊又受命朝東部進發,說是去接受日軍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們投降也這麼著急?犯得著半夜急行軍往過趕?自己修個籠子關起來不就得了?路上他聽旅長說,受降是真的,搶地方也是真的,共軍在敵後一直有部隊,就藏在鬼子佔領區,很多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如今鬼子降了,他們嘩啦就圍上去,撒開兩腿和咱國民政府搶地盤呢。所以這天下還不踏實,老虎走了,猴子就成王了,咱必須先佔住窩才能夠回家。老旦又弄不明白了,共軍不是土八路游擊隊么,他們搶城市幹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國民政府投降么,他們操個啥心?老旦一路都在琢磨,國家不還是原來的國家么,怎麼有人能搶呢?共軍是個球東西?鬼子腳底下蹭飯吃的貨,就不怕老子們過來滅了你們?

37軍的一些河北弟兄是從東北跑回來的,縱是扮成了農夫,仍被部隊抓來接著干。這些河北弟兄眼睛都是綠的,一提起共軍就露出見鬼吃人的神情,說國軍幾十萬精銳愣是沒搶過共軍,這幫兄弟都是和衛司令在緬甸那邊收拾過小日本的,說不知怎的就是干不過那些共軍。他們跟著鄭洞國司令死守長春,共軍打不進來,這邊攻不出去,就把長春圍死了,裡面沒吃的,老百姓都吃人了。他們幾個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化裝成老百姓跑,跑出來共軍又不讓過,那麼幾十萬人就在城裡城外之間的空地上等死。他們幾個都是偵察兵,每個白天都裝死人,晚上就找共軍的縫隙往外鑽,給打死一個,其他幾個硬是鑽出來了。他們說東三省如今已經姓了共,在他們眼裡,共軍打起仗來比他媽小鬼子還要玩命。鬼子前腳剛走,蘇聯的紅毛子也還沒走乾淨,共軍一下子就冒出來那麼多軍隊,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拉著一車車煙土和高粱,幾桿破槍幾門山炮,沒多久就敢拉開架勢漫山遍野地來了。他們像會飛一樣撲向國軍佔領的東北城市,不知道一天怎麼能跑那麼遠的路,還不累,還能打,下手還狠。國軍幾個集團軍被包了餃子,要不是從營口跑得快,幾十萬人說不定就都被共軍包圓兒了。

老旦聽得心驚肉跳。這麼厲害的對手,鬼子剛走又接上一個,這苦日子哪還有個頭?當他又聽14軍的弟兄說共軍不像小鬼子那樣殺俘虜,還給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給你盤纏讓你回家時,心裡又覺得怪。這是什麼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兩個樣哩?好多37軍的弟兄早就沒球個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軍。又聽說共軍每佔領一塊地盤,就會發動老百姓張羅著鬧土改分田地。老旦聽了沒明白,就問那是不是和長官說的一樣,所有田地家產都充公,老婆混著睡?河北弟兄說混個球哩,共軍讓自由戀愛,你想多要一個就斃了你,你家有個球的家產?共軍還把財主家的地給你種呢!這情形沒見過也沒聽過,還琢磨不明白共軍鬧土改到底是干球啥,這共軍的炮彈就飛了過來。昨兒個衝上來的共軍有幾十個被撂倒的,有人用他的家鄉話喊娘,裡面會不會有板子村的人吶?當官的都說共軍匪性不改,抗日的時候他們不出頭,不要臉地和鬼子相安無事,待鬼子被蔣委員長以空間換時間的偉大戰略擊敗了,這會兒他們就冒出來了,趁機搶佔國軍的勝利果實。鬼子奉命向國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來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乾脆不投降了。傳聞共軍搶了糧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夠用也共在一起睡,這與河北弟兄們說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懷裡這個嚇得撒尿的娃說他哥就在那邊,乾的就是炮兵,是從家裡直接參軍過去的。這娃子也說納悶,明明講好他腿腳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顧爹娘過日子,咋就也當了兵呢?可別他那老哥打的一顆炮彈正好砸在他的頭上……

冬天的皖北平原異常乾冷,手中的武器在這樣的天氣里成了敵人,稍不留神,雙手就和它無法分離了。用於防凍的豬油早被戰士們吃下了肚,但戰士們還是紛紛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機。老旦帶人鑽出來,不消分說地各找各的地方,二子和幾個兄弟抬著重機槍出來,摞起一堆彈藥箱墊腳。

「共軍穿棉鞋啦,俺聽出來了,這幫叫花子,穿了新鞋就想過來娶媳婦,老子給你蛋敲下來!」二子熟練地裝好重機槍,子彈帶嘩啦啦順下去,旁邊一個小兵恭敬地捧著。另外一個冒頭看了看說:「二子哥今天你過癮了,過來好幾百個,都穿著新衣服……」

共軍的厚布鞋在凍土上踩出的聲音異常刺耳,把老旦踩出一身雞皮疙瘩,比翠兒用拳頭在麵缸里揣面還讓他難受。他們頂著那上下煽忽的棉帽子烏鴉般飛來,讓這嚴肅蕭殺的戰鬥氣氛剎那顯得有些滑稽。這是什麼兵?這算兵么?比起咱國軍的主力部隊那份精氣神兒,他們就像叫花子——可共軍臃腫的棉衣又讓老旦非常羨慕,這幫叫花子想必暖和著哩!自己和弟兄們仍然只穿著秋裝,據說運到前線的幾卡車棉衣前天被共軍半夜偷了,偷了也就罷了,這幫孫子用不著還一把火燒了,燒了還在那跳著喊給國軍看,真是地道的敗家子。

上個星期,共軍來了一次猛攻,死傷無數卻沖得義無反顧,饒是國軍的炮火再猛烈,彈雨再嚴密,他們還是非要鑽過來,冒著煙流著血跳進戰壕里。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共軍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鑽過那刀插不進、水潑不入的彈幕的。他的槍打丟了,棉衣燒成了棉花套子,臉和煤球一樣黑。他一個出溜兒就跳進壕來,險些騎在自己的頭上。他打了個滾起來,手裡套著兩顆手榴彈的弦兒,沖著大家大喊繳槍不殺。老旦和兄弟們一時有點蒙,還沒見過這麼小就這麼不要命的後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馬棒子毫不猶豫地給了這小孩一槍,然後迅疾地把兩顆要爆炸的手榴彈扔出戰壕,還用他標準的湖南湘潭話罵了一句。小兵沒死,子彈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馬棒子就把手槍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響了扳機。孩子腦門和胸前兩個雞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噴著鮮血,眼角還流著眼淚,一會工夫,他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凍在了戰壕邊上。

二子趴在重機槍上開火,子彈殼羊拉屎樣彈出一邊,冒著煙在戰壕里蹦著。老旦看著那捧著子彈帶的小兵,他閉著眼睛手舉過頭,那手比機槍還要抖。他忍著子彈殼的灼燙,掉進脖子里的也不管,一柱鼻涕已經流到嘴裡,他卻一吸溜就回去了。今天該不會有這麼小的娃跳進來了吧?老旦想。

共軍的衝鋒號更像村裡人成親時鱉怪吹出的喜樂。鱉怪吹的時候大家都笑逐顏開,而這時候只令人感到死亡的逼近。共軍震天的呼喊聲起來了,那就是離得不到兩百米了,老旦慢慢登上射擊位置。這聲音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老旦看到不遠處的三營戰壕有弟兄跳出來——不是沖向敵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後跑去。他已不忍鳴槍制止這些逃兵,再說他們哪裡就逃得脫呢?跑到後面去的,有督戰隊的槍等著,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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