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流血的黃河

六月的大地本該萬物生長,而如今只剩死氣沉沉。擠滿大路的難民扶老攜幼,與各式交通工具匯聚一起,浩浩蕩蕩地向南行進。人們衣衫襤褸,神情萎頓,骯髒的身體在炎熱里散著臭味。身後炮聲不絕,鬼子又在進攻了,他們永不吝嗇炮彈和子彈,他們就是來殺人的。部隊夾在這難民流里,無法加快行進,開路的軍車喇叭按爛了,輪子要碾到難民的屁股了,仍是蝸牛般的快慢。

天上傳來奇怪的聲響,像鐵匠鋪抽動的風箱聲,但很快這聲音就撕裂起來,從耳朵嚇進心裡。老旦認得那是鬼子的飛機,只是這像是一群。他驚恐地抬頭,見四架敵機正低空掠過來。人群炸了鍋,陷入巨大的慌亂,他們爭相踩踏著擠向兩邊樹下的溝。路溝里像是漲了水,頃刻湧上層疊的人。老旦拉著二子卧在棵大樹下,蜷著抱成一團,唯恐飛機上的鬼子看到自己。老旦不明白為何看著敵機飛得很慢,眨眼就到了。前兩架沿著大路掃射,玉米竿子粗細的子彈掃過之處,將人和牲口、馬車打成支離破碎的物件。彈痕過處,鮮血滿地,死屍擺出一條血紅的路。後兩架就奔著兩條路溝了,它們飛得輕鬆,卻讓溝里肢體橫飛,死去的和沒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滑滾向血窪處處的溝底。軍車上有對空掃射的四聯機關槍,才打了幾排子彈,就連同槍手被打成了零件。著火的人滿地打滾,被倒下的車砸在下面。兩輪過後,敵機像是打光了子彈,示威般掠了兩次,抬頭南去。老旦想喘口氣接著走。人群突然哭聲震天地向南涌去,因為敵機徑直飛向了前方的黃河烏口大橋!鬼子要炸烏口大橋?老旦心驚膽顫,橋要是毀了就得游過去。黃河可不是小馬河,怎游得過去?

到了河邊才知道,敵機根本沒有炸橋,而是在轟炸掃射河兩邊的國軍工兵部隊,竟然是想保橋!明白了這一點,人潮發瘋似的蜂擁沖向這幾十里內唯一的橋。

「快點快點,鬼子這麼搞,肯定還會來飛機。」二子用槍托扒拉著老百姓,給連隊沖開一條路。老旦見他魯莽,幾個小孩都扒拉倒了,也只能咬牙往前沖。鬼子果然來了更多的轟炸機,把河的兩岸炸得火紅一片,炸起的水柱夾著黃沙飛散著,堵著逃命的人的鼻孔和眼睛。部隊發了狠,車隊擠下礙事的牲口,礙事的人乾脆扔下了水。老旦和他的弟兄們高舉著槍,被瘋狂的難民幾乎擠成肉餅,他腳不沾地地過了大橋。回眼一望,螞蟻般的人潮仍從四面八方湧向橋頭。在更遠的地平線上,鬼子騎兵高挑著的太陽旗已經清晰可見,他們正吶喊著衝下山坡。

突然,時間戛然而止!地動山搖的爆炸聲中,腳下的鋼鐵大橋騰空而起。伴著震破耳鼓的折裂聲,老旦和弟兄們被高高地拋向了岸邊,重重地摔在地上。老旦覺得世界反轉,一切都顛倒過來。漫天的黃沙里,一團巨大的火焰夾雜著燒紅的鋼鐵、支離破碎的人、碎裂的汽車和騾馬,慢悠悠地翻滾著飛向天空,再摔向渾濁的河水,濺起一片片濁浪。一座大橋只頃刻間便消失在滔滔的黃河裡,橋面上那上千的難民和上百個兄弟都隨之上了天。老旦晃動著震麻的頭,半天才明白是工兵受了死命,搶先炸毀了大橋!

老旦驚恐地望著對岸四散奔逃的人們,他們在日軍的騎兵衝擊和機槍掃射下亡命狂奔,打死和踩死的不計其數,活著的人終歸走投無路,選擇跳進了黃河,人群像崩塌的堤壩,就像流下去一樣。剛落入水的還來不及浮游,就被後面的人砸了下去。一個女人抱著兩個孩子,下水就沒了蹤影。也有站在河邊猶豫的,跪下的磕頭的求饒的,統統被彈雨射殺。血染紅了黃河,像一桶桶染坊的紅料倒進了染缸!大片屍體緊挨著漂下去,在一個拐彎處堆積成漂浮的墳場。

日軍的狂笑順風飄來。一隊鬼子衣裝整齊,也不瞄準,慢悠悠地向河水裡的人群掃射著,或隨意丟下幾串手雷。老旦的毛髮根根豎立起來。鬼子如此殘忍,國軍亦如此無情,那麼多未能過河的難民們就此剩下一條死路。他強壯的身體和手上的槍在這一切面前是如此無力。他不知被什麼憋炸了,發出聲凄厲的喊叫,舉槍朝對岸射去。二子的機槍也開了火,弟兄們亂槍打起來,邊罵邊打,這距離超出了射程,子彈沉甸甸地落下去了。這時天空中傳來炮彈的尖哨聲,一大片火光在對岸的日軍和百姓中炸開。鬼子們定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炮火,也死傷無數,不少人被炸進了黃河,和那些屍體混在一處。岸這邊的歡呼著,一時忘記了那同樣死在炮火里的同胞。

命令傳來:不能停留,繼續前進。

補給出現了斷檔,隊伍疲憊過甚,飢腸轆轆,再也走不動了。老旦口舌生瘡,面如土色,開始變得夜盲。到達一座縣城之後,部隊在城南休整。在敵機停止轟炸的那幾天,城裡來了慰問團,帶來食物和蔬菜。戰士們餓急了,白菜都生嚼下去,菜幫子香甜可口。一個老太太摸著老旦滿是血口的雙手,一遍又一遍地念著菩薩保佑……夜裡總有戰士哭泣低語,可老旦睡得著了,只是一閉眼就夢到黃河那一幕,醒來大汗淋漓。老旦也回憶著那位臉上長滿麻子的團長的話,默默地摩挲著他給的那把日本軍刀,心裡有時會浮起奇怪的豪壯,尋思著有機會一定用這把刀剁幾個鬼子。

過了幾天,整個37軍向湖北進發,入駐武漢外圍防禦陣地。部隊在疑惑之中上路,難道這黃河不守了?團里多是河南的弟兄,不守黃河,打這仗還有個啥球意思?鬼子肯定會殺過來。以老旦知道的情況,鬼子的機械化部隊搭個橋不成問題,過了河丘嶺雖多,可要害處都在平原,如何守得住?守不住家裡的人怎麼辦?落到鬼子手裡會怎麼樣?不就和馬煙鍋說的一樣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二子想和他盤算著怎麼逃跑,但老旦又猶豫起來,覺得這便對不住那些死去了的弟兄了。

部隊緩緩行進著,幾千人的隊伍萎靡不振,沉重的腳步慢慢合拍,像唱著一曲古老的悲歌。老旦不時回望,只望到同樣的疲憊殘兵,以及踩得漫天的黃土。

一匹快馬飛奔過來,馬背上的士兵臉紅脖粗,鋼盔上彈痕處處。他嘶啞著大喊:

「黃河開口子了!上游開口子了!」

長龍般的隊伍一下子聚攏起來,被這個傳令兵驚呆了!他們忽地就把他層層圍起來,他的馬都寸步難行了。瘋狂的士兵們大叫著,隊伍登時亂成了一鍋粥。

「花園口!新八師炸了花園口,黃河已經改道了!」

傳令兵聲嘶力竭地把這可怕的消息喊出來,它像刀剁進頭顱,如霹靂劈入腦髓,幾千人一下子噤了聲,傻了眼,頭皮發麻,舌頭髮硬,腳底虛得像踩了浮萍。不知誰撕心裂肺地哭起來,也可能是同時,全體傾然鼎沸成一片了。誰不知道,花園口一炸開,黃河會把整個河南東部和山東北部變成一片汪洋黃湯。那些家在東部的戰士們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真箇痛不欲生。有人立刻要招呼著大家跑向北面,長官的喝令火上澆油,只讓人們更加瘋狂。不少人拉開架勢聚著群兒就要回去,還有的拉著槍栓,卻不知該向哪裡指,更有人拔腿便跑,槍和包袱扔了一地。

「砰!」一聲清脆的槍響傳來,騷亂的人群靜了,槍響處,一匹戰馬緩緩走來,麻子團長穩坐其上,舉著一支冒煙的步槍。

「弟兄們,聽我說話!」他環視全場,槍口冒著青煙。這威嚴而沉穩的聲音鎮住了大家,他們頭擠著頭,淚對著淚,眼巴巴地望著他。麻子團長一臉凝重,勒住了馬,把槍垂下來,稍頃才慢慢說道:「炸開黃河大堤,定是上面的命令。不瞞大家,我猜到了,我的家就在那附近。」他頓了一下,低了下頭,像是忍著淚,卻又抬起來,像做了個決定那樣挺直了。

「因為不炸不行啊!咱們在平原上和鬼子作戰吃盡了虧,即使死守黃河,也頂不了多少天。鬼子的飛機和重炮一猛攻,坦克再一推,戰士們雖然勇猛,畢竟擋不住……大部隊作戰,咱們前面敗了,一路敗了,雖然殺了鬼子不少,但還是一截截敗了;可咱們又是勝了!因為拖了時間,沒讓鬼子那麼痛快打下來……只是這時間不夠,不夠百姓轉移,不夠能建立新的防線。鬼子離得多近,大家昨天都看到了,如果讓鬼子就這麼下來,佔了鄭州沿著鐵路線南下,咱們七個軍會陷入包圍;再讓鬼子佔了武漢,整個華東戰區十個兵團也全得完蛋,東邊那些工廠和百姓就無法撤離,那離徹底亡國就不遠了……炸了花園口,咱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裝甲部隊和先頭部隊也得完蛋,坦克和汽車就過不來,咱大部隊就可以退到豫西南丘陵里去,就可以在武漢外圍重新構築防線……弟兄們,這是不得已的犧牲啊!咱們家人死在日本人手裡是死,死在黃河裡也是死,橫豎是一死,咱得把這筆賬記在日本鬼子頭上!把這筆血債從戰場上贏回來!打仗要死人,可先得有人有兵,只要有人在,有兵在,咱早晚都能打回來……磕完頭,都跟我走!」

老旦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淚從麻子團長臉上滑落下來。他從馬上跳下,丟了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面向黃河的方向,撕扯著喉嚨喊道:

「俺爹俺娘!兒子不孝,不能來救你們,也不能替你們收屍!等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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