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沒了男人的村莊

一個下午,板子村少了三十多個後生,村子像丟了拐杖的老人,軟塌塌的沒了生氣。哭聲隱隱,村巷裡的貓狗卧在一起發獃,咬著彼此的尾巴。傍晚的炊煙和這生氣一樣零落,像一覺醒來就老邁了。夕陽沉甸甸地掛在遠山一角,彷彿再嘆口氣就下去了。女人們因為孩子而強忍悲傷,燃燒的柴火熏疼她們紅腫的眼。老人們罕見地扎著堆兒,在村口邁步流連不去,拄著各種樹枝改來的拐杖,擰著同樣凝重的眉頭,望著遠處漸垂的夜色,將小碎步走來走去,走一走就看一看,而每抬頭一次,那夜便深了些,路就暗了些,失望便也多了些。駝背的小腳的站不住了,就坐在井邊或是驢樁上,眨著隨時會瞎去的眼,咂巴著癟在歲月里的嘴,看著路的盡頭融化在黑暗裡,嘆出口沉鬱蒼老的氣。

然而,日子還得繼續。老人們說起十多年前,那時也有大帥來抓兵,這個來了那個來,穿著奇怪的衣服,拖著不同的槍炮,有的還要帶走一些俊俏的女人。這次卻稍有不同,究竟哪裡不同,老人們說不出個所以。女人們無心再問。反正男人們一走,便只能聽天由命。在這偏僻的村莊活著,搞明白它作甚?它對莊稼的生長無益,對轉圈的毛驢無助,對村口大槐樹的生長和帶子河的流動毫無影響。太陽照常下去,月亮依舊冰涼,牛羊依然會產下幼崽,孩子仍然會捕捉河邊的麻雀。男人們走了,就走了;如果回來,就回來了。這是村莊的歲月,這是庄稼人世代的受活。

老旦坐的車在拉下後簾兒的剎那,翠兒大哭一場,覺得天塌地陷,坐在乾巴巴的黃土隴上號啕。板子村最硬辣的女人都哭成這樣,女人們就一個個呼天搶地了。她們的眼淚把這乾旱的天弄得濕漉漉的,天上的雲都多起來。袁白先生背著手,看著車隊沒在大地上,彈了彈滿是土的長衫,向村裡慢慢去了。鱉怪緩緩跟在後面,順道扶起收斂了哭的翠兒,將愣獃獃的有根背上,攙著要送她回去。

「不急,讓她們哭,日後憋在心裡,莊稼都長不好……」袁白先生回頭說。

但翠兒已經起來,她搶過有根,和鱉怪一起隨袁白先生走著。老頭時不時摸一下流血的前額,翠兒便上去說跟他回去,幫老先生料理一下。袁白先生應了,嘆著氣說:「天災可避,人禍難逃。翠兒,你別太驚嚇,老旦能回來的……」

沒了老旦的院子像少了棵樹,翠兒走來走去,總覺得空蕩一塊兒,前後左右都挨不著邊兒。毛驢眨著漂亮的眼,焦躁的後花蹄兒彈著地,不給它放點兒東西拉,它就和丟了魂兒一樣。翠兒從柴火房拿出半袋玉米,勻勻地灑在磨上。毛驢歡快地跑起來,晃著耳朵打著響鼻兒。不大的磨盤顫顫巍巍,磨出歡快的聲響,像老旦嚼著剛腌好的鹹菜。翠兒看著玉米粒兒消失在磨盤的孔上,對老旦的牽掛也掉了進去。老旦就是她每天拉著的磨盤,他沒了,她就變成這孤獨的毛驢,方曉得那原本周全的小天地,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有根在院里拉了泡屎,隨手挑起一坨驚喜地看。翠兒忙抽了神,幾個巴掌打了,急匆匆將他的手塞柴火灶里,屁股上也糊了一把灰。有根結巴著問爹去了哪裡?因多數是他爹給收拾屎尿。翠兒被他說得眼圈一紅,卻笑道:「你爹出個遠門兒,等你小子說話利索了,他就回來啦。」

翠兒當然有這期望。外面這場戰爭會打多久她不曉得,老旦會走得多遠更無頭緒。他會在有根長到多高時才能回來真是天曉得。肚子里說不定還有了一個呢,大雪下來的時候就能出來了。想到這兒,她忙給腰上填了條圍布。暮色已經染紅了房頂,鱉怪家那隻奇怪的公雞開始打鳴,它早晨從來不叫,袁白先生說它是錯投雞胎的夜貓子,到天黑便眼淚汪汪。翠兒被這雞叫又撩哭了,因這時候老旦就該邁著大步子撞進門來,一邊吆喝著她和有根兒,一邊放下沉重的犁鋤,用她早就備好的一盆水在院里洗著滿是泥巴的腳。那盆水她不經意就又準備了,盆里幾片桂樹葉各自飄旋,誰也不聽誰的。有根又跑到盆邊,光著屁股蹲下,用一隻小勺舀起水,澆著樹下的螞蟻窩。螞蟻排著大隊,急匆匆往洞口背著土坷垃和草棍,看來一場春雨會在夜裡到來,雨過之後,地里的莊稼苗就會噌噌地上躥了。

夜裡先沒來雨,只來了低低的南風。翠兒抱著睡去的有根,坐在涼嗖嗖的炕頭,看著燈苗東搖西擺。她時而豎起鼻子著力吸著,想在南來的風裡嗅到老旦的味道,卻只嗅到悲傷的濕意和空空的辛酸。翠兒覺得自己正在變成枯水的老井,無法在這夜裡再次哭泣。有根睡去的笑臉是她的葯,炕頭不會再有老旦放好的鞋,被窩裡不會再有老旦放出的響屁,屋子裡不會再有他微微的鼾聲。翠兒放好有根,給他蓋上薄被子,額頭上親了一下,又看著火苗發獃。她對獨自入睡心存抗拒,怕就此躺下,也會在噩夢中流著汗醒來,或是在夢裡哇哇大哭,追向載走老旦的汽車。風鑽進門縫,發出嗚嗚的低響,從地面席捲上來,繞著燈口微弱的火苗。翠兒忙用手捂住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火苗的光從指縫裡泄出,屋裡登時斑駁起來,像蝴蝶在光暈里飛舞。這熟悉的屋裡瞬間變得陌生,翠兒望著滿屋,坐在炕沿上竟呆了。新來的小貓擠開門縫,抖著身子鑽進來,像是淋了雨——這雨終於來了,謝家和郭家再不用去爭搶井裡的泥湯子。翠兒欣慰地看著它走過來。小貓看了看坐在那兒發愣的翠兒,似乎猶豫了下,才搖了搖尾巴躥上炕來,在炕角轉個身,懶洋洋地蜷成一團黑乎乎的絨球。

「袁白先生說了,他會回來的。」翠兒自言自語道。她鬆開捂著火苗的雙手,屋裡一下子就亮堂起來了。

少了男子的村莊,照樣在清晨醒來。她聽著喜鵲的叫聲醒來,看見有根蹬著胖乎乎的腿,將窗戶紙捅了個拳頭大的洞,正流著口水、哼哼唧唧地看著外邊。翠兒一把揪了回來,有根見她醒了,咧嘴就笑了。翠兒給他換了尿布,胡亂擦去一晚的屎尿,挽起頭髮就下炕去燒水。院子里濕乎乎的,翠兒放好的大盆竟滿溢出來。她找出老旦炒好的面,加了點糖盛在碗里,在等水開後放著晾的光景,她突然有些坐不住,就把有根關在房裡,臉也不洗就奔著村口去了。村口早站著好多人了,都是老人和女人,或站或蹲,或走或停,靜悄悄地朝著一個方向。老漢們的煙鍋辛辣無比,老婆子們的小腳步步蹣跚。還有那些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們湊成一團,戴著紅綠灰藍的頭巾,攏著手在小聲嘰喳些什麼。翠兒見她們趕集一樣擠在一起,反倒猶豫起來,就想回頭去了。一個爛絲瓜般的嗓門喊住了她,那是隔壁謝栓子的山西老婆。這婆娘生就一副夜貓看見耗子的眼神,當然不會放過她這個胖子。

既然被喚了,再走就顯得小氣。女人們又對她招起手,花花綠綠地吆喝著,她就只能走進那女人堆里去了。多數娘們兒紅著眼,墜著蠶繭般的眼泡,泛著悲切的味道。她們本來像有很多話要說,湊到一起了卻個個低著頭,偶爾抬眼看一看霧蒙蒙的遠方,就做賊似的垂下。翠兒進來了,倒和沒她這人一樣,這氣氛與剛才全不搭調,一下子淡了下去,靜了下去,她們似乎等著她先說話,又像是等著她什麼也不說,她們只是想這麼站著,站著就是一切,而這一切也只是一起看著遠方嘆氣。翠兒聽見帶子河裡水流叮咚,聽見槐樹抽著嫩綠的芽,她知道一個春天來了,歲月即使漫長,老旦也將在另一個完美的日子回來,她有了這樣的信念,便無意像母雞樣和她們湊在一起相互慰藉,尤其是和山西女人站在一起。有根還等著她沖好炒麵一勺勺地餵飽,毛驢還等著她撒上草料,那五畝地還等著她在太陽出來前去照看一下。她又看了一圈眾人,果然,幾個有半大孩子的都沒來,翠兒便惱火起來。

「翠兒你睡得好不?」山西女人問。

「啥好不好的?怎麼不都是睡?」翠兒沒好氣道。

「哎呀俺可睡不著,栓子走了像跑了魂似的。」山西女人誇張地遠望了一下。誰都知道前天她還和謝栓子從炕上打到村口,皆因為他給了河東來的綠寡婦一雙舊鞋。綠寡婦和謝栓子根本沒有一腿,因為綠寡婦和誰都沒有一腿,她說她是寡婦,但眾人都懷疑她是個嫁不出去的石女,老天爺沒給她勾引男人的本錢。謝栓子只是將一雙破了幾個洞的鞋給了她下地穿,山西女人就像喝了一缸醋似的跳了。

「聽說鬼子都和板凳差不多高,都是騎驢來的,一頓飯才吃半兩飯,哪能打得過咱的男人?」謝老四家的女人說。

「那不是吧?日本聽說在海上,怎麼能騎驢來呢?」郭二狗家的女人說。

「那有啥稀奇的,東洋人的驢說不定會游水呢?俺聽別村兒的人說的。」謝老四的女人有些慍怒,扭過臉去了。

「俺家栓子人高馬大的,鬼子探不了便宜,撞在他手裡算他倒霉。」山西女人的嘴角揚起來,綠頭巾襯得半張臉都綠了。他家栓子還不如老旦一條腿粗壯,虧她能說是人高馬大。但翠兒無心和她爭這個,她可沒這閑工夫。

「俺回去了,灶上燒著水,有根餓了。」翠兒說完,對大家擠了笑,扭頭就往家走。

「翠兒,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