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是一種信仰

這一天,他絕早起床,帶著虔誠的細緻將身上乾淨的粗布衣服理了再理。

天未亮,夜未央,可是他已等不及了。

躡手躡腳地出了家門,他沒有聽到,裡屋假寐的母親深深的嘆息。

即便他聽到了又怎樣呢?

他必仍是如此,義無反顧地走出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宛丘。

他是陳國人,他的國家是舜的後代嬀滿的國家,周武王封舜後媯滿於陳,是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而「婦人尊貴,好祭禮,用史巫。」

因此,舉國好祀,熱愛巫術,在神秘的月光下與天上諸神共舞是他們的傳統。

而今番,月亮之下,宛丘之上,將有一位以巫為職業的舞女翩躚徜徉。

當她第一次戴著用鷺羽製成的舞具出現時,他的心中便生出了無限愛戀。

那時,她全身著青色,衣襟、腰褲均鑲彩邊,足上一雙黑繡花鞋,頭上披著黑頭紗。

那長長的紗下,是一雙明眸。

她是陳國至今最美艷的巫女,然而也是陳國史上最虔誠的巫女,眾所周知,她的一生已獻給了天上法力無邊的神靈。

她在宛丘舞蹈,如蛇委蛇。黑色的長紗在台上舞出無限幻境。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並生出無限惶恐與膜拜。

而他,卻鬼使神差,生出了眷戀。那種眷戀,如同她的信仰:堅定卑微。

自那以後,她一次又一次,不論冬夏,總用她美輪美奐的肢體為人們祝禱跳舞,那是她的職業。

她跳得極好,每一次,都彷彿將天上的福祉帶到了荒涼的人世。因為,自她起舞,陳國的天災人禍都減少了,甘霖也點點滴滴灑進了乾枯的原野。

人們稱讚她的魔力,敬她,同時也畏懼她。

他也敬重她,同時還帶著悲憫。

因為,他相信她那驅除旱魃的魔力來源於她的真誠。

是的,他看出了她的真誠,他自她曼妙的肢體嗅到了真誠。他愛上了這不祥的巫,和她婆娑的舞姿。

她卻毫不知情,只是為了祓除旱魃,反覆跳著那詭異的祭祀之舞。

她同他根本是不同的,她生於巫,長於巫,終身沉溺於對神靈世界的嚮往。她在宛丘之上日日舞蹈,企盼著神的降臨,全未注意到宛丘之下有人間的男子愛上了她。

她不是普通人,她的一切早已敬獻給了天上那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神。

他知道她的無知,因而感到身為人類的失望、落寞,眼裡總含著憂傷。

而許多時候,他發現她的眼裡含著同樣的憂傷。

當然,她的憂傷不為他,而是為天上遙不可及的神靈。

他的愛是無望的,而她的又何嘗不是?

兩個痴情的人,各自承受著不同的愛情悲劇。

一種相思,兩地閑愁。

人巫之愛,神巫之愛,每一個,因為無可慰藉,有著同樣深切的悲傷。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她在宛丘之上舞動著她的迷思,他在台下也被深深迷惑。

她絕望地愛著神,他絕望地愛她。

她的愛是她的信仰。

他的信仰是他的愛。

因而,她的演出,他每場必到。

看時痴迷,看不見時,悵然若失。

他的母親嘆息得更厲害了。

田裡已經枯萎,他一次一次奔向宛丘,荒蕪了耕作,缸里米已見底。母親桌上的水碗也常空空如也。

那是多麼美麗的水碗啊。上面是飛舞的神鳥,是莊嚴的紅與黑。那種莊嚴如同她的舞姿一般。

他陷入自己的悲劇里,不聞不問,不眠不休。

他很快形銷骨立,站在觀看的人群里,容易被淹沒。只有一雙被希望灼燒的眼睛閃閃發亮。

他期待她終於有一天看見他。

她在宛丘舞動了一生。

他在宛丘等待了一生。

終於,他們都老了。

彼此的信仰也都落了空。

他沒有等到她的賜與,她對上天的呼喚也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又一個清晨,他拄著拐杖出發去宛丘。

此前,他纏綿病榻一月有餘,不得不終止了堅持了一生的習慣。

母親早已長逝,他終身未娶,無親無靠,在守望里即將過完他的一生。

道路好似不再平坦,風塵滾滾,沙粒塞住了他的牙齒。

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去宛丘了,他彷彿感到體力正從身上一點一滴地消失。

一個小時的路程,他清晨出發,到達時已是午後。

遠遠地,已見那神聖的祭台。他終身的信仰和等待,他的青春、骨肉和靈魂。

然而他愣住了。宛丘空空如也。

那老去的巫女不知所蹤。

祭台上,只有那黑色的紗訴說著一生的空洞和消逝。

他顫顫巍巍,平生第一次爬上了那祭台,用蒼老的手久久撫之不去。

當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在陽光的照耀下,人們發現了躺在祭台上的他。

他的生命消逝了,面容安詳,嘴角微微上翹。

天地萬物,無生不終,只有懷抱信仰的人才得以微笑著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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