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猴嶺、螺圈套與金絲猴的經濟圈

神農架金絲猴在金猴嶺的主要活動區域,南抵九壺坪,東達小神農架,西連板倉,北鄰房縣,總面積達150平方公里。在此波譎雲詭,雄奇險峻的原始森林中,金絲猴和其他野生動物演繹著它們無窮無盡的故事。

第一次登臨金猴嶺,便遇滂沱大雨。夏天的午後,但見大龍潭方向的天空一塊雲朵從綿延的遠山扯出,忽然翻卷如海洋巨浪,浩浩蕩蕩,波濤萬頃,爾後風平浪靜,雲絮悄悄地鋪展,終將全部的天空覆蓋。然後,一陣風起,大雨自天而降,擊打得巴山冷杉羽狀長葉抖顫飄搖。金猴嶺溪邊的山荷葉上嗒嗒的雨聲與森林中沙沙的雨聲交匯融合,天色暗轉,乳色的雨霧從植被上漫起來,它掩住宇宙的喧囂與寂寥,急切的雨聲遂奏成了一部森林交響曲,濕漉漉的風拂過水光閃亮的葉面……忽的一記閃電,電弧光切割巨厚的雲層,炸雷聲低沉而持久,山崩地裂般滾過森林。

我站在金猴嶺上,雷聲過去,森林的雨聲無邊無際,四野瀰漫;山荷葉的黃花籠在雨霧中,融為一團檸檬色澤;綠的植被,融化在雨霧中,霧中的一團綠,彷彿被隔在雨線的欄柵外。雨所到之處,霧漲潮,霧的潮完全淹沒森林,只有樹隙間的天空,淺灰色的亮度給雨中森林以照耀。瞬間,我孤獨極了,卻又生起些許莫名的興奮。我在雨中往森林走去,隱約可見森林中藤葛糾纏,朽木橫陳,荊棘雜生。大雨掐斷了我想看到金絲猴的念頭。其實,我當時十分懷疑金絲猴是否會光臨金猴嶺,就像有地名為卧龍崗,那不過是一個地名,果然有龍么?金猴嶺,便是有金絲猴?

後來,我去了大蹤峽。不過,我在那裡看到了獼猴。還在大蹤峽口看到一方人面絕壁,一方巨大的灰白相交的石壁山崖,乍一看花里胡哨,細看那是一張人的面孔,神奇極了。

金猴嶺的確是金絲猴的活動中心。此次進入神農架金絲猴大龍潭基地,我跟科考隊員和金絲猴住在一起,每天跟他們與金絲猴交往,或拉著大老楊、小老楊和楊敬元講金絲猴及原始森林中的奇趣,或跟其他隊員一道觀察金絲猴。大龍潭科考站有20多年的歷史了,三棟小平房住過許多金絲猴及野生動植物學者,大龍潭屬金猴嶺區域。在這個遠離世界的寂靜峽谷中停留的這段日子,是我生命里最充實的一段時間。

金猴嶺區域的金絲猴群,它們循著既定的路線棲息與遷徙,從長岩屋出發,過姊妹峰、金猴嶺、草坪灣、紅岩洞、陰家灣、跳夾溝、萬人躺、酒壺坪、紅石溝……復又循環。它們與千家坪區域的金絲猴群一樣,都有一條自己的循環路線,它們確定了自己的循環路線以後,各個金絲猴部落便沿著這條循環路線覓食、棲息和遷徙,它們就是這樣一群森林漫步者,它們的家園便是這條路線中的森林,金絲猴科考人員亦握著這樣一張路線圖去跟蹤金絲猴的腳步。

不過,金絲猴每次上路,循環圈似未變,然其小的路線卻有更改,小小的更改,可能與上次的路線相距幾座大山。基於食物的考慮,也為了安全。但是,即使森林中有一處食物最豐富,也最安全的地方,亦不能阻止金絲猴不停地遷徙,遷徙同時也意味著冒險。這就是金絲猴的理念,金絲猴不會將一片森林的樹芽啃光,即便是味道最好,營養最豐富,適口性最佳的樹芽,金絲猴也一樣是漫不經心地邊吃邊走,甚至一個松果,它們也不會吃掉最後一粒松仁才扔掉。從經濟學的角度考察,金絲猴的食物利用率很低。包括它們在秋季採食森林的其他果子,大都是吃一半扔一半。它們也不會將循環路線上的芽、葉和果實大部分吃光,它們情願為此付出更多的行走,遭遇更多的風險。

顯然,金絲猴的循環遷徙圈便是它們的生活圈,金猴嶺區域金絲猴生活圈的海拔高度為1600米至3000米,這個高度冬寒然而夏涼。金絲猴為了保持種群生活的習性和尊嚴,在自己的時間和路線中,守候在神農架最後的高度。

從農耕時代至今,更新世以降的遼遠歲月,為躲避人類及其他天敵獵捕,金絲猴的行蹤隱秘,動作敏捷,猴群分工明確。一個社會化生存的金絲猴部落,它們需要時時刻刻防範天敵,需要在四季中保證足夠的食物來源。因此,它們在漫長的時間裡,設計出它們的生活圈和生活形態。這個生活圈除了食物豐富、行動安全,同時還有其他出口和通道,以防萬一在一個區域發生意外險情,或森林遭災,可有其他去往之處。或者,在大循環路線上修改新的循環路線。這種為種群生存而卓絕奮鬥設計出來的生活圈,它的美妙性可以和人類的經濟活動圈相比。比如長三角經濟圈和珠三角經濟圈的設計,就近似神農架金絲猴的千家坪生活圈和金猴嶺生活圈的設計,這種默會性知識的積澱和運用,在靈長類的社會性動物中,只有人類可以和金絲猴相比。

當然,人類的經濟活動也有不少壞例子。人類可以將一個區域的資源使用枯竭,竭澤而漁的例子在人類漫長的經濟史中可不少見,而且這方面的錯誤總是一犯再犯。人類在經濟上所犯的錯誤,與生物界經濟效率方面可對應的,大約用蝗蟲可以類比。蝗蟲經濟是一個極端的例子。蝗蟲的最繁盛期,也是它們最悲壯的末日。在人類界定的蝗災時期,蝗蟲的種群發展到最高峰,所到之處,植被的芽、葉、枝、皮一律啃光,最後植被的主幹纖維也一律吃掉。所以,它是一個壞例子。所有的人類值得檢討的經濟壞例子,都可以拿蝗蟲經濟相比。生物界,另一個僅次於蝗蟲經濟的壞例子便是狼的經濟學,狼作為兇殘性中型食肉動物,它處在生態圈食物鏈的上游。孤狼的捕獵能力已屬超強,但是狼往往為覓食結成團伙,所謂「組建團隊,發揮團隊精神」,所到之處,血腥瀰漫,對弱小種群趕盡殺絕。狼的貪婪成性及其分利模式,縱然在實現經濟效率方面可圈可點,但它的文明程度僅相當於人類的海盜社會,它是一個經濟性的臨時合作社,無利可圖時各奔東西。狼的大規模集結的經濟後果與蝗蟲經濟類似,它們不論在團隊精神和個體意識方面與金絲猴社會相比,都是相差甚遠。現代西方國家在20世紀已經十分警惕強勢企業在產業鏈上的寡頭壟斷。寡頭壟斷以經濟目的為唯一訴求,充滿狼群作戰的血腥氣味,最終可能導致經濟生態崩潰。金絲猴對生態環境採取的是均衡取之,重視長遠,護林益木,共存共榮。

上面已經論及,金絲猴的循環路線即為它們的生活圈,在一個相對熟悉的生活圈生存,可以降低生活成本,減省對資源風險的評估與偵察以及安全風險的評估與偵察,這些工作由金絲猴的全雄單元承擔。然而,遷徙是全部落的共同意志,老猴、幼猴、孕猴與壯年金絲猴一道整體行動,設計最佳生活圈尤為重要。因為有了相對固定的路線,在金絲猴的生活中遭遇強敵而導致部落群體潰散,落隊者仍有機會歸隊,從而降低意外風險帶給群體的嚴重減員。

掌握了金絲猴的循環路線,有利於金絲猴學者及其他野生動物專家對金絲猴進行跟蹤研究,揭開神秘的金絲猴生活之謎,卻不意味著立即可以跟蹤上金絲猴群。它們的循環路線是非規則性的,季節變遷也會讓金絲猴更改遷徙路線,比如冬季的光照,亦能讓金絲猴修改遷徙路線。金絲猴對噪音尤其不能接受,山區修建公路或其他臨時性噪音都會迫使金絲猴修改遷徙路線。在神農架金絲猴研究中心,金絲猴通大老楊號稱3日之內可以覓到金絲猴蹤跡並跟蹤上金絲猴群,那是因為他與神農架金絲猴各部落群體的十年和諧相處,金絲猴各部落成員已經認識他並視他為金絲猴的朋友,哨猴觀察到他也不報警,因此能讓他迅速接近金絲猴群。大老楊領著美國動物學家克瑞特先生到千家坪在30米的距離拍攝野生金絲猴,他個人接近野外金絲猴群可以縮近到3米。

然而,即便是大老楊在場,森林的不速之客仍能令金絲猴驚恐逃遁。2005年8月,大老楊與武漢大學胡教授及20多名學生一道觀察金絲猴,由於學生們穿著花哨,色彩鮮艷,哨猴三聲警報,突然間整個部落的金絲猴齊刷刷全部下樹,在地上長奔十數公里方才上樹。金絲猴瞬間從視線中消失,他們不能置信,仍用望遠鏡搜尋,結果無功而返。神奇的是,金絲猴會選擇地面逃遁來擺脫人類對它們的觀察與跟蹤,作為樹棲動物的金絲猴,是如何判斷下樹逃遁才是擺脫人類跟蹤的最佳途徑呢?人類是地面行走者,從樹上逃遁不是更有益的么?

地上逃遁確實是聰明的選擇,瞬間就消失在人類視野之外。這次逃遁則證明了金絲猴循環圈的益處,由於對循環圈的地形與路線的熟悉,它們可以從地面迅速逃遁,直至回到樹上,仍在循環圈的路線,因此駕輕就熟。在陌域行動就不大可能有如此方便,需要邊探路邊跑。同時,從地面逃遁必須考慮可能遭遇大型猛獸的風險,這個風險對於金絲猴來說,的確太大,僅憑哨猴報警,全雄單元立即就作出地面逃遁的決定,顯然需要有對路線和路況的熟悉作基礎。便是說,它們對此地已經了如指掌,地面行走相當安全,否則是逃離人類,又遇虎豹。

後來,因為已經熟悉了金絲猴的循環圈,大老楊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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