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顧景星:結茅為廬著大書

顧景星聰慧早熟,在父親顧天錫的悉心調教下,六歲會吟詩作賦,九歲則已經遍讀經史。崇禎七年(1634年),顧景星15歲,父親帶著他去黃州參加黃州府試,初出茅廬,一考高中,冠九屬第一。科舉時代,考試是人生第一關,15歲初次參加府試獲取第一名,自然可以將諸多范進式白髮皓首屢試不第的祖父級老童生活活氣死,黃州考棚街不給庸才留席位,但是歷史就必然會給天才留席位嗎?只有歷史可以回答。

是夜,江風勁吹,雪花飛旋。張獻忠率200輕騎從蘄州城下游60里的廣濟縣長途奔襲,夢中的蘄州城,荊王府的人突然從溫柔夢鄉驚醒,映入眼中的是一個血光淋漓、慘絕人寰的噩夢:屠城!江水嗚咽,北風凄厲,這是辛巳羅州屠城之後,再次降臨蘄州人民頭上的滅頂大災!張獻忠屠城,結束了蘄州城十代荊王的統治。封王制在明朝的皇家家族權力分配製度上,佔有重要的地位,所以關於荊王府的一切巨細變故,正史野史皆有記載,惟張獻忠的屠城細節,在民間流傳多個版本。如張獻忠的出發地有黃梅出發與廣濟出發兩個版本,真實的應該是從廣濟出發,率200輕騎。屠城之前,張獻忠已在荊王府安置了密探,因而得以從荊王府、蘄州城裡應外合,將荊王府里王爺和他的後裔、親戚家眷、鄉紳世族一網打盡,惟有將軍得到一個丫環的報信從城牆上吊筐放逃了兩個朱家後代,他們埋名隱姓給人放牛為生,其餘悉數被張獻忠捉拿盡斬。當然,逃到城外東長街的文人士子也幸免於難。那一夜悲聲響徹蘄州城,血光與火光染紅雪夜的天空!意外的是,顧景星和父親顧天錫、姑媽顧永貞也被張獻忠手下的農民起義軍捉拿。顧天錫、顧永貞和顧景星三個人被帶到張獻忠面前。顧家是蘄州城文昌世家,居蘄州熊化嶺、全勝坊一帶,張獻忠定然知曉。然而三人中,一父一子兩個男人不殺,張氏屠刀直指弱女顧永貞。一個農民起義領袖,或曰一個草莽首領,張獻忠不會放過不共戴天之敵朱家王朝的任何人,不放過荊王府的親屬及其密切相關的人自是推理之中。要殺顧永貞,顧天錫首先不幹,他挺胸昂首,要求以自己的一命換取顧永貞的命,便要替顧永貞死!顧景星年輕氣盛,心裡擱不得一點沙粒,非貪生怕死之流,他見狀亦上前去,面向屠刀請求一死,用自己年輕的生命保住父親和姑媽的生命。

顧景星府試院試皆獲第一,且嚴父指教,博學廣記,加之深厚的文化積澱浸潤,前程應是不可限量的。進則為仕,輔佐朝政,治國安邦;退則為隱,著書立說,設館講學,只要有一個合適的平台,斷不可能無為。然而,世界上的天才總是選擇糟糕透頂的時間出世,顧景星的時代,正值明朝日漸衰弱,官員腐化,民不聊生,農民起義的烽火紛紛燃起,直逼沒落又腐化的大明王朝。

1645年9月,顧景星赴南京參加北京、山東、山西、湖南、河南、遼東、湖北七省流寓貢生考試,獲拔貢生第一名。接下來的十月應武英殿廷試,授福州府推官。顧景星是為一代霸才,只要進考場,其必獲第一。但是進了官場,顧景星就是一個尚未發矇的孩童。上任不久,他便直陳時弊,上奏《敬呈四事疏》給弘光皇帝,卻被通政官扣押不報。此事給顧景星極大刺激,弘光小皇帝的昏庸無能,前方有清軍南下,直逼江南,大片江山喪失,小朝廷陪都南京岌岌可危,後方官場數不盡朋黨傾軋,爾虞我詐,結黨營私,賣官鬻爵,百般貪相,令顧景星倍感失望。此時偏遇南明朝頭號奸臣馬士英密招顧景星,使者向他透露馬士英希望顧景星歸附於他的意圖,遭顧景星嚴詞怒斥,斷然拒絕。其時南京城的百姓編有順口溜:

似乎天錫與景星有註定的關聯,合而為「天錫景星」。顧天錫為天啟七年歲貢,他承襲了顧家的書香,飽讀詩書,通天文曉地理,精醫術,曾經在天津、海淀等地周遊講學,得子顧景星後,被封中牟知縣,拒不到任,培養一個承傳書香的天才比去就任一個知縣重要,這在蘄州文化里不成為問題。顧天錫隱居蘄州一心一意教子讀書,除培養顧景星之外,他一生中的著述有《二十一史評論》、《易林說》、《舉史》等22種。再往上排,顧景星的祖父顧大訓亦為歲貢生,曾被朝廷封南昌通判,藏書5萬餘卷,還著有詩文8卷。顧景星另外得到外公、曾任刑部尚書的馮天馭贈送藏書81櫃。

一顆新星升起,還未發亮即被陰霾籠罩。顧景星承傳了顧家和蘄州的讀書傳統,顧景星的曾祖父顧闕,曾祖叔父顧問均為聲名遠播的理學家、教育家,顧問是大科學家李時珍的老師。馮(馮天馭)、顧(顧問、顧闕)、郝(郝守正)、李(李時珍)史稱「蘄州四大家」,深厚的地域文化儲備與個人天資結合,在顧景星身上得到充分驗證。

返回明朝末年的蘄州城,復活那個時代的文化記憶,在熊化嶺,顧家佔據著當地的文化高地。城內有荊王府,大明王朝的官宦名流、文人商賈、賢達隱逸,無論陸路(驛道)南北往來,還是水路(長江)東西穿梭,皆要來蘄州逗留。因此,蘄州的文化與京城和其他發達地區具有同構性。又有書院、族學、義學和私塾等較為完善的教育體系,教育普及率高,信息通達,這塊文化高地的歷史地位可以探知。

為刻《白茅堂集》,曹寅曾於春日訪蘄,其《楝亭詩鈔》有詩《春日過顧赤方先生寓居》一首:

崇禎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六日,天空下起了大雪,江北大地一片銀白,鳳凰山和麒麟山銀裝素裹,雨湖眾多長堤如銀鏈彎曲盤桓,殘荷白鷺,清水微瀾,春節過後的蘄州城安詳、寧靜,青石板街上的爆竹紙屑被雪花輕輕掩蓋,玄妙觀的井沿被高覆銀白一圈。正月大雪天,蘄州城的人照例來來往往,商鋪擺出琳琅滿目的商品,綾羅綢緞、瓷器、金銀首飾、米茶油鹽等一應盡有;讀書聲在眾多族學、私塾和私家書房裡回蕩;照例也是蘄芹炒丁香乾子,山藥燉板鴨,九孔蓮藕煨排骨,荊王府內外杯盞交錯,歡聲笑語此起彼伏。而讀書人家,則是圍著紅泥小炭爐,用小盅斟酒,砂缽中或是豆腐煮鯽魚,那一缽沸滾……恰好與詩文下酒。自飲自斟,人生便是充滿了自愛的暖意。其時,觀賞冰燈的時尚業已興起,蘄州人做冰燈,惟不同北方的天寒地凍,故做法有別,是用竹筷結冰製作。無獨有偶,中國最早用文字記載冰燈就是顧景星的《白茅堂集》。收入《白茅堂集》的《排冰箸雪中作燈》一詩描繪了當時在庭院砌冰堆雪,於其中燃點蠟燭的情景:「排冰聚雪在庭中,垮蠟光涵影不紅。」用結冰的竹筷製成燈形,外面用雪塗飾,內中燃以蠟燭,置於院內,供人欣賞。這時候蘄州城的許多院落中,已經燃起了美麗的冰燈。

第二年,顧景星去參加學政王澄川主持的院試,再次獲第一名。這一次考試不僅考試格局提升,重要的是它排除了一次考試中的偶然因素,如能返回歷史現場,足以掂出兩試第一名的分量,並理解以後清廷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顧景星的垂慕了。然而,該考卻不意卷中有一字犯考官名諱而被黜。

顧景星拒絕應試博學鴻詞科,他的理由是身體有病,病是顧景星抗拒清廷的惟一武器,而寫作一部長達12集200卷的巨著《黃公說字》根本不算什麼,連不進京應試的理由都談不上。顧景星此時正在寫作《黃公說字》,這個浩大的工程顯然只有在蘄州進行,小城尚有些安靜,其空氣、水、飲食和建築皆益於讀書著述,而著書則是文人的必修之課,是那個時代文人學士的人生第二條道路。

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

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

蘄州城一場浩劫,世事突變,江山含悲。張獻忠屠城後,身在城外東長街的顧氏一家仍然餘悸在心。幾經商討,顧氏家族決定返回祖籍江蘇崑山避亂,以待來年天下太平再作打算。顧景星遂隨家人一道返回祖籍崑山,這便是祖籍或曰故鄉的好處罷,一個亂世時的備留居所。在崑山,顧景星開始了劫難之後的清貧書生生活,顧家浩繁的藏書,以及顧景星多部著作皆毀於張獻忠攻蘄,真箇是讀書惹了誰。

為官數月,顧景星滿目黑暗,無所適從,遂託辭無法做官卸任回家,從此閉門著書。南明朝眼見大勢已去,改朝換代,已不在話下。此間,顧景星與反清文人魏僖、杜浚過從甚密,共表對舊朝的懷念和對新朝的反感,他的一些詞中也強烈地透露出故國之思,黍離之痛:「永嘉恨,難磨滅;天寶事,何人說?向玄都觀里,偷彈淚血」,「問嫦娥,何事不長圓?山河缺!」(《滿江紅·和王昭儀韻》)。但顧景星也曾與仕清文人施愚山、汪漁洋唱和,把盞對月,撥弦長歌,惟顧景星已絕意仕途。順治二年,清軍攻下崑山,多羅貝勒強行將顧景星帶至軍中,授其原職「推官」,令他隨軍南征浙江、福建,顧景星以必須「奉養父母不能離家」為由決意推辭,終得以脫身回到家鄉。此時,顧景星得知「揚州十日」的消息,大駭。明臣史可法就義,清軍十日屠殺揚州百姓80萬人!揚州屠城慘絕人寰,驚天地泣鬼神,揚州已變成一座死城。顧景星慶幸沒有倒在清軍的刀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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