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遙遠的地衣

地衣是一種鄉間食物,其狀極似單片黑木耳,也稱地耳,因其貼地而生,又稱地皮。地衣在低等植物中,與藻類、菌類並列,稱地衣門。地衣屬於植物界特殊的類型,它是菌類和藻類的共生體。共生體由藻類行光合作用製造營養物質供給全體,而菌類主要行吸收水分和無機鹽。植物體主要由菌絲體組成,以子囊菌最多;藻類多分布在表面以下的一至數層,以綠藻或藍藻為多。常見地衣有殼狀、葉狀和枝狀。《本草綱目》載:地耳,釋名地踏菰,甘、寒,無毒,明目益氣,令人有子。

我注意到岸坡上,有兩根從地下伸出的岩芯管,大約是.108的地質岩芯管,或者是.129地質套管,約有3米高,彎成「7」字形,管口被鐵板焊住,但已有焊縫蝕透,吱吱地往外噴熱蒸汽。這便是地熱蒸汽吧,地質隊勘探地熱留下的,只需將管道與其接上,就能把蒸氣引走,蒸肉包子絕對沒有問題。不由得想起昌耀,昌耀於1957年隨地質隊到貴德,他遭難起因便是在此寫了《林中試笛》,其中一首《車輪》我將它錄上:

地耳是一種新事物,我開始對它研究起來,它比黑木耳肥大,柔韌,長得有些誇張,中間有些淺黃,周邊色深,捏的手感如海綿,濕的時候也有一些滑膩。地耳沾有泥沙和枯草,要到小河裡去漂洗,洗盡瀝干。用茶油、青蒜和紅辣椒絲炒,炒好淋一點花椒油,吃起來軟綿綿的,比蘑菇有韌性,味道奇淡,我想要是加瘦臘肉絲在其中就好了。那一次吃過地耳,或者地衣吧,以後很少吃了,記得那時候吃過一種花,叫飯湯花,飯湯在一些地方叫米湯,我以為飯湯要準確一些。飯湯花的學名叫木槿花,它開白花和紫花。因為木槿易扦插,所以多用它來做院子和菜園的籬笆,木槿就長成活籬笆了。開始,我家沒有木槿,去水井的路上,別人家的籬笆上有木槿,開花時,奶奶摘一些回來,用茶油清炒,加些飯湯稍燜收汁,吃起來清甜柔滑,這道菜我喜歡。

到了鄂東南的大山中,我則去松坡草地上揀過地衣,雨後的草地,鬆軟,草葉上挑著水珠,拇指大的土蛤蟆在松根旁跳來跳去,草間有陳年的松球,星羅棋布地生著棕色的半球形內含黃粉的牛屎菇,這種菇不能食用,草地上也長一些鳳尾蕨和石蒜。頭上的松針,依稀往下滴雨,松皮的裂口或斷枝上也有新鮮的松汁,呈乳色,時間久後轉黃色,那就是松香。地衣長在草地上,一片片的,尤其在長青苔的草地上和滾圓的褐色裸石上,這些地方的地衣較為乾淨,很快就能揀滿一地質包,帶回駐地,泡在水桶里,洗凈了炒瘦肉絲,這差不多是重複兒時的記憶,濕漉漉的地衣,它含著大地的氣息。

在林中沼澤里有一隻殘缺的車輪/暖洋洋地映著半圈渾濁的陰影/它做著舊日的春夢,常年不醒/任憑磷火跳越,蛙聲喧騰。

車隊日夜從林邊滾過/長路上日夜浮著煙塵/但是,它卻再不能和長路熱戀/靜靜地躺著,似乎在等著意外的主人。

到黃河灘的坡岸,我覺得可以拍夕陽,在寬闊的白水綠葉的黃河灘對岸,一條蜿蜒起伏的赤紅山巒一直伸向西域目視不可抵達的地方,一個紅銅色的太陽凝固般懸在山巒之上,它的玫瑰色的光芒,照耀著黃河灘,一些白鶴、斑頭雁和綠頭鴨在灘上飛飛落落。隱約有一支歌在黃河灘上飄蕩。

《越人歌》,風格清新委婉,深沉且飄逸,若《楚辭》先聲。屈原作品含有《越人歌》的藝術表現成分。我的青春美好年華在銅綠山周邊度過,一度參加過銅綠山古礦冶遺址的勘探,那時候不知遺址的重要,考古隊長為一股級幹部,很小,居然被英國女王三次接見,我們都覺得奇怪,沒想到英國女王接見的是一個民族燦爛歷史的見證人。銅綠山普通國人大多不知,國外採礦、冶金史學界或從事冶金研究的學者,到中國多要專程去銅綠山。我揀地衣的地方在銅綠山南部和東部的天台山及葉花香,葉花香離太子廟不遠,那裡有座竹山,有一年開車去武穴吃魚雜,過漕河經葦源口返回,太子廟山上的黃泥公路中間,都長出了竹筍,車竟要在公路上繞竹筍而行。不過,好魚還是在梁子湖,它是武昌魚的原產地。鄂州舊時也稱武昌和吳都,中唐時期大冶置縣以前(因大興爐冶得名),銅綠山屬鄂州所轄,山因多孔雀石,雨後,漫山遍野豆大的孔雀石悉被雨水洗綠,山上銅綠閃閃,得名銅綠山。揀地衣這事情,確不屬男子漢所為,惟我這種吃好之徒,做什麼卻還喜歡親歷,且也不在意他人笑話。在地質隊,吃本來就是一個重要課題。不過,吃地衣被眾人不屑,因為它不是珍奇事物,如果打到麂子,捕到山雉,釣到鱖魚才算美味。

最近一次吃地衣,則是2000年在青海海南州東部的貴德縣。中國青年出版社組織作家「走馬黃河」考察,車從西寧出發,至中途便出現神奇景象,車沿著一條河走,河邊或石灘上,有黑乎乎的帆布篷屋,那是淘金人的屋。緩漫的山坡上,一隊戴著橘黃色安全帽的石油管道安裝工人在安裝管道。忽然,晴空萬里的天上飛來一朵灰色雲團,雲團迅速向四周瀰漫,如萬馬奔騰之勢。少頃,爆米花大的冰雹從天而降,枯草色的山坡和赤紅的山巒五分鐘內被鋪白,車窗外成為一個銀色世界。這異象令我心生狂烈驚喜,冰雹狂擊的世界,誰能有此番經歷?狂喜之後又擔心起來,山路越來越陡,越來越窄,從如此猛烈的冰雹勢頭來看,很快就會封住山道,而我卻穿的單衣哩,如何從這裡走回西寧去?

車速越來越慢。密集的冰雹擊打金屬的車頂和車窗玻璃發出咚咚和沙沙的聲響,天地一片混沌。車從河的右岸插到河的左岸,這邊有更大的帆布篷屋群,冰雹在各式篷頂上蓋了一層白,那裡面擠滿了淘金人吧?他們淘到了狗頭金?瓜子金?它令我想起一幅大雪冰封的西藏攝影作品,眼前的景色似乎也能夠拍出它來。我多麼想叫車停下來,讓我下車去拍幾張照片啊,這樣的景色不可複述。

一個彎又一個彎,汽車在彎道上向上爬升,公路的外面就是絕壁,河從兩山的峽谷向後流去。生命中第一次獲得這樣的際遇,高原的風從峽谷鼓盪而出,一個漂泊者,從南方到京都,從京都到黃河,沿著黃河到了高原。我在西寧曾想過到貴德去吃一罐燉雪雞湯,沒想到追求雪雞湯的道路如此險峻。多少年了,多少個夢想,在激越的冰雹中行進,升華。這是我第二次上高原,對高原仍然深感神秘。已經很少寫作詩歌了,在鄭州黃河邊上時,聽到昌耀去世的消息,我認為昌耀是中國當代惟一的大詩人。

進入一個巨大的峽谷口,路的右面、正面都是雄險的赤紅色絕壁峰巒,車向左一個急轉,從此翻越沿途漫長而波伏的山峰,出了峽谷,前方燦然一亮,冰雹停了,透過車窗向外看,晴空萬里無雲,一片陽光燦爛!真是奇妙極了,這感覺像我在地質隊的時候,從地下150米的深處猛然走出巷道口,竟然眼花繚亂。從峽谷翻到高原上的盆地,這邊的山坡低緩,坡上為已經收割和正在收割的青稞地,兩面都是金黃的梯級。

不久,到了貴德黃河大橋,橋下清波微漾,有遊船悠悠,白鶴飛翔。西河灘上,蘆葦茂密,垂柳依依,銀亮的水九曲迴環。其中又有成片的水杉,挺拔蔥蘢,白水綠葉,一直蔓延到對面的山腳。彼岸此岸的山,皆赤紅色,寸草不生,這景色被稱為「丹山碧水」。貴德是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黃河自西向東橫貫貴德中北部,流程76.8公里。全境溝壑縱橫,山川相間,呈現多級河流階地和盆地丘陵地貌。地勢南北高,中間低,構成四山環抱的河谷盆地,海拔最低的松巴峽口2710米,最高的阿尼直海山5011米,貴德縣城海拔2200米,高原大陸性氣候,光照時間長,太陽輻射強。找賓館住下,就去找雪雞湯,沒有,雪雞乃國家保護動物。在一個稍像樣子的川味館坐下,點了一個肥腸和一個羊肉湯,一瓶啤酒。那位兼老闆、夥計與廚子於一身,身材清瘦的四川青年,在我點菜之後,拎起籃子飛也似的向農貿市場跑去,高原上許多館子都這樣,點菜之後方去採購。上菜,只一個咸字了得。奇怪,我以後吃貴德的菜,都是偏咸,此地號稱高原上的江南,其風光果然令人以為江南金秋:秋水共長天一色,白鷺與落霞齊飛。惟將菜的味道一嘗,此非江南也。好在已經餓了,酒足飯飽付錢之際,就對四川青年說,你是才學廚藝的吧?你敢說你做的是正宗川味?四川青年笑笑,知道遇見了食客。便說,請多多包涵,初學手藝。我又說,行啊,你用高原人民的胃練手藝,你還用高原人民客人的胃練手藝。後覺得,這話過了,一個四川青年,闖到高原來發展事業,實不易也。就是說,雖然手藝有點潮,然而能夠憑這潮手藝闖天下,豈不勇敢?不就像我當年憑著《小說月報》轉載一個中篇小說的資歷就背上一台金山286電腦闖北京一樣么?

下午還有不少時間,我租了一輛三輪殘助車,價格15元。令我感到意外,司機是一個關心時事的人,特別是他以前開過照相館,我想這一次到此一游的照片會不差。三輪車出了縣城,從貼白瓷磚的樓群進入一個舊的居住區,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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