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桑椹

桑樹喜陰,多長在屋後的雜樹林里,或河邊的雜樹及巴芒叢邊,也有一說,門前不種桑,屋後不種槐,是為禁忌。但我見到門前桑樹就十分親切,跟小時養蠶有關。我見到的桑樹有兩種,一種是闊葉,葉子寬展,深綠色,綠郁欲滴,漫不經心的樣子,有時會有紅頭綠屁股的大蒼蠅趴在上面,很享福的;一種小碎葉,淺綠,葉子疊起向上,經陽光的照曬,顯得有生機,十分朝氣。我在杭州西溪看到的桑葉最大,它與柿子樹、柳樹、木桕子樹、元寶樹和泡桐樹相伴,葉子有巴掌大,感覺無論如何枝上會有大桑椹,我去時是秋天,不見桑椹了,來的不是時候呢。柿子懸滿了柿子樹的枝頭,風吹葉起,青的柿子畢現。農民說,樹野了,沒人經管,有人管時柿子長得大。

我養蠶大約從一年級開始,看到高年級的同學孵蠶籽,用一團棉花將一小片有蠶籽的紙片包上,神秘兮兮的,只給人看一下,就裝在襯衣的兜里,這樣用體溫將小蠶孵出來。小蠶黑,比小螞蟻還要小,但是它會吃桑葉。小蠶先裝在火柴盒裡,塞進一小片桑葉,它們就把桑葉咬出一些小孔,可見厲害。這樣子,我也就想養蠶,討要了小蠶回來養,又找人討桑葉,有一戶人家,沒孩子,家裡偏有果樹和桑樹,我去了不敢喊人,站著,獃獃地望著桑樹。人家知道我的心思,給我摘桑葉。有一次,將桑椹也送到我家來,真的甜,酸酸的甜,尤是酸得很妙,只有桑椹有這樣的甜酸。紅的桑椹,漿汁不夠,有點味道,好吃的是烏紅色的桑椹,許多小小的圓粒晶亮地長在一起,像小紫水晶石鑲在一起。吃桑椹,從來沒有吃飽過,它那麼小,剛剛嘗到味道就沒有了。一時間,強烈地起了念頭,自己也要種一棵桑樹,我發現我家後門從河邊上來的路上有一棵小桑樹,它甚至不是一棵桑樹,它是從石縫裡探出一根枝,葉子很大,深綠,懶洋洋的。我把它砍了一節來,插在菜園內的籬笆邊,經常澆水。我聽說桑樹可以插活,但是忍不住好奇心,總是拔起來看它有沒有長根,結果斷口的地方沒有長根,漸漸爛了,上面像是萌了點小芽,不久小芽也死了。這樣種過幾次桑樹,也沒成活。蠶沒桑葉吃的時候,就用萵苣葉子喂,吃萵苣葉子蠶長不好,也死了。

到了湖北,見人挑一擔小蠶來賣,圍的人多,有的拿有的買,我擠不進去,就蹲在地上看,我手上拿著一根楊樹枝,當時是把它當馬來騎的,枝上還有一片葉子,我瞅空將楊樹枝伸到裝蠶的簍子里去,立即有兩條小蠶爬上楊樹枝,把我喜飽了,撒腿就往家跑,將一盒十全大補丸倒掉,用這個硬紙盒養起來,紙盒上面扎幾個洞,好讓蠶喘氣。從此,又開始了尋找桑葉之旅,往東北的鐵路邊上,約三里地吧,有片小桑樹,詹本六村人種的,我在那裡摘過一些桑葉,樹小,不結桑椹。往北的五醫院有桑樹,那地方有些陰森,有葯氣,摘得少,只有東面鐵路橋下的石門甲村有一棵大桑樹,結大桑椹。當然,那是偷桑葉,一般是轉悠到那裡去,兩手插在褲兜里東瞧西看,扯了路邊的小草撥地上的螞蟻玩。看見農民都出工了,家裡沒有人了,幾下爬上樹去,擼幾把桑葉跳下就跑。桑椹紅的時候,蠶已經結繭了,就專門去摘桑椹。蠶結繭的時候,正好是油菜結了籽,並且已經黃了,把油菜籽秸扯回來,紮成一小把,讓蠶在上面結繭。我第一次養到蠶結繭,只有兩條蠶,還不懂用油菜籽的秸讓蠶結繭,蠶在紙盒子的角落結的繭。據說,用瓷碗將蠶扣在玻璃上,蠶會結出一塊圓綢子。兩個繭出來的蛾子,都是肚子大的母蛾,我撕了一頁綠格作文本的紙讓它生籽,去叫人來看,別人告訴我,這籽不出蠶,沒有配種,我沒有想到要配種,很要命的,就去討了一隻公蛾,果然它們很快就興奮地交尾了,後來公蛾就走了,死了。母蛾生了許多的籽,那是我的希望。過一些天,前面的蛾子生的籽變白,後面的蛾子生的籽變黑,我聽說黑是因為裡面有一個小蠶。剛生的蠶籽,是黃色的,有點像芝麻。白籽則是空的,不會孵出小蠶。

第二年,蠶籽出了很多小蠶,黑黑的小傢伙,微微地蠕動。先摘一些小桑葉喂它們,蛻過幾次皮成了白蠶以後,它們的胃口大開,摘桑葉成了我的勞役,每天夢中都想著摘桑葉。一個地方不能多去,會被人認出來的,下了雨,要用棉花將桑葉擦乾,否則蠶會拉肚子,會死掉。有時候,也給一些萵苣葉子它們吃,這些苦命的蠶,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我又找到一棵柞樹,在一個村子後面的山包上,柞樹葉子沒有人管,摘來喂蠶,柞樹葉子厚,也沒尖,鈍的三個角,蠶不怎麼愛吃,餓極了,就也吃。柞樹上有一邊枯了樹皮,是一個大枝丫砍去而導致的,那上面長黑木耳,這個神奇的發現,令我欣喜若狂,就一個褲兜裝柞葉,一個褲兜裝木耳。這種新鮮的自然生長的黑木耳,炒瘦肉十分好吃,它柔軟滑爽,木耳的味道足,有蕈香氣息。但是,一想到被幾十條蠶的生計壓著的奔勞,心裏面還有一些苦,這一次養蠶用的皮鞋盒,照例也在蓋上扎了孔。夜深人靜,蠶吃桑葉,居然沙沙沙的響,月光從窗透進來,蠶兒吃得有聲有色。

蠶結了很多繭,有白的,有金黃的,也有粉紅的,結在油菜籽秸上,我把蠶繭送人了,如果它們再出蛾子,生的籽真沒法養了。我發現養蠶的人都差不多,養到這個程度都心滿意足了,剩下的心情,就是單單去摘桑椹吃。有一次,摘桑椹下樹的時候,掛破了褲子,大腿內側划了一條血印子,不是農民來抓我,是三條狗狂叫著奔來,兩條白狗一條黃狗,嚇得我從樹上滑下來就跑,跑得心驚膽戰。後來,在地質隊的時候,也摘過桑椹吃,感覺不如從前甜了,雖然還是甜,卻不及往時甜。我到了北京,發現水果市場有桑椹賣,堆起來,真多,不知道要多少桑樹才能結到這麼多桑椹,就買來吃,還不及地質隊的時候吃的桑椹甜呢。童年的甜,是真的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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