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宜三吃

吃武昌魚必須親臨梁子島。島人云:黃山歸來不看山,梁子離去不食魚。也許黃山歸來還可以將就看山,離開了梁子島就真的抹不去記憶里那一片波濤。那湖,那水,那波浪養育了武昌魚的清麗,其容也獨,其姿也媚,終究要來一句「到梁子島上來罷,看在武昌魚的分上」。

武昌魚生在梁子湖,即便在冬天,這裡也能見到綠色的水草在清波里柔柔地招搖,夏季且有青蓮與菱角,落日的金輝里,湖鷗的翅尖悠然划過玫瑰色的湖風。武昌魚就在水間覓食水草,嬉戲,成長和相愛。冬天來了,它們游到樊口的長江迴流處避寒。武昌魚俗稱團頭鯿、縮項魴。《武昌縣誌》載:魴,即鯿魚,又稱縮項鯿,產樊口者甲天下。該處水勢迴旋,深潭無底,漁人置罾捕得之,此一罾味肥美,余亦較勝別地。同時,以「鱗白而腹內無黑膜者真」。今鄂州舊時稱鄂城,鄂城古稱武昌,梁子湖位其西南,有水面積六十萬畝。梁子湖的通江處為樊口。樊口水勢迴旋,有大小迴流之分。「在樊口者曰大回,在釣台下者曰小回」(《武昌縣誌》)。唐人曾有歌曰:「樊口欲東流,大江欲北來。樊口當其南,此中為大回。回中魚好游,回中多約勾。漫欲作漁人,終焉得所水。」歌中所說的:「回中魚」,即是武昌魚。

武昌魚有三種吃法。清蒸武昌魚是多數人的選擇,屬於大眾想像,鮮武昌魚一尾,去鱗、腮和腸肚,在滿月般的寬體上遍抹油鹽,腹內填肉末與姜蔥,裝盤置鍋上清蒸即成。清蒸較能保持武昌魚的鮮嫩度,是一種原味吃法。清燉武昌魚自然也是一個好的吃法,最佳的方法是坐到漁船上去,看著漁人將武昌魚捕上,或者自己親自動手撒網,將武昌魚捕撈上來,殺好了,即在船頭生火,坐上鐵鍋,兩面略煎,揮勺舀起湖水口茲的一聲投鍋里清燉,至湯白如乳,吃其肉,喝其湯,又有一壺烈酒,漁舟蕩漾,波光粼粼,這酒喝得暢極。把武昌魚晒乾來吃則是另外一味道,那是將鮮美的水分蒸發,將豐收的時間風乾,佐上辣椒、姜、蔥蒸綿了吃。如飲綠茶,未及將嫩綠的茶葉沖泡了喝,是揉制晒乾了泡成綠茶,它仍是世界上最嫩的茶,乾的武昌魚味道亦如此。

梁子島的武昌魚以食苦草和輪葉黑藻為主,兩草均是梁子湖與樊口港的水生植物,武昌魚頭圓、背厚、肉細,扁體呈菱形,口寬,背鰭短,尾柄高,兩側各有十四根肋骨,比長春鯿、三角魴等鯿魚要多一根肋骨。武昌魚每100克含水分61克,蛋白質20.8克,脂肪15.8克,碳水化合物0.9克,熱量229千卡,鈣155毫克,磷195毫克,鐵2.2毫克,核黃素0.08毫克,尼克酸1.8毫克。這些營養含量,為別處的鯿魚所不能及,故食武昌魚,必去梁子湖。

梁子島又稱長壽島,島上二千人中有百歲壽星14人,早年它只是一個漁村,而更早的時間裡,漁人四季住船上,漁人結婚,那新娘的新房是一艘船,船有一塊紅布蓋上,在浪里波間經久地飄搖。後來漁人始在島上建房,錯落間結構出了青石板的漁村。漁村的人,極會做魚丸子。

梁子島的魚丸子,質地光滑,富彈性,細膩而圓潤,其味道鮮,所以到了梁子島還必須吃魚丸子。好魚丸子是用白魚(江漢一帶稱刁子魚,鄂東南則稱其為翹嘴白)的肉做成的,那要有些許大的白魚,用刀割下兩邊無刺之肉,刮成魚茸,拌上蛋清,用長筷攪劃,劃至十分泡松時再捏其成丸,下於鍋中。鍋又是溫水,魚丸浮其上,此間要不斷做魚丸且同時不住地揚湯止沸,只待整鍋魚丸下好,水沸起鍋,剛剛好。做魚丸子,做魚茸是最重要的工序,從魚身上剔出無刺魚肉後,有三個途徑將魚肉製成魚茸:一是用攪肉機攪,俗稱半自動化,它是一種不吃力也不討好的高效率加工方法,現在大多數人都採用這個方法,淡化製作過程的悅心效果,唯只圖快些品嘗;二是刀剁法,在砧板上,雙刀起落,咚咚有聲,魚肉在密刀之下漸成軟茸,此法的效率次於機攪法,然質量優於機攪法,手起刀落間,這樣的節拍和韻律,總是給人一個新鮮的感覺;三是刀刮法,取來鮮魚,去其皮,輕輕細刮,颳起的就是極細的魚茸,刮至欲見魚紅,罷。刀刮的魚茸,細極且均,唯其效率低,大約都是在做極品魚丸時採用。那刀,也宜用竹刀,無鐵腥氣息。

吃梁子島上的魚丸子,它有極多的彈性,入口,可以將魚丸子咬破,然咬其不扁,及至最後一塊碎片,仍然是一個有效的彈性單位。用煮魚丸子的水加魚丸子做火鍋,佐一些蘿蔔或豆腐,細細品嘗,彷彿能體味到一種時間的張力,它在火力的催促下,沸騰地跳動,像從鍋底向上發射的鮮美彈丸,起落沉浮,在湯中如生活般的折騰。因此,魚丸子又是一個可資閱讀的丸狀符號,魚丸子也稱做魚圓子,圓子卻是不及丸子之彈性與張力,丸子能夠射出鮮美之味,擊中了誰,誰就終生記住了梁子島。

梁子島上有一做魚秘法鮮被外人所知,就是腌制魚。鹹魚臘肉,是鄉土中國的備留美食。梁子島人將其工藝化,把魚腌製成好看好吃的工藝品,確乎是一個創舉。我們大抵都有過類似經驗,愈有味道的鄉土名吃,其工藝流程愈複雜繁瑣,耗時費力勞神。梁子島腌魚看上去是那麼有條理與章法,訓練有素,觀那擺在篾制的簸箕曬著的鹹魚,也一樣有悅目的審美意趣。

細究梁子島的腌魚方法,就發現它與江南的個人化腌制經驗相差甚大,職業腌制的手法要其簡潔與流暢,像殺武昌魚,通常是腹上一刀,背部一刀,腹一刀去內臟,背一刀進咸鹽。其他魚種如紅尾魚、鯽魚、鯇魚、鯉魚等,皆從背部下刀。曾見島人孟憲華腌制鯇魚,他殺鯇魚只乾淨利索三刀,我私下給它定義為「孟憲華三刀」。先在魚背一刀,從魚嘴一直到達尾部,就整個的打開了魚的內部,隨後刀尖沿著魚脊骨內側划下,再沿著魚脊骨的外側划下,去其臟腑後撒鹽即可,10斤魚約用1兩6錢鹽。

接下去探問,就發現梁子島人腌制魚的方法幾乎相同,彷彿使的一個生產標準進行標準化腌制。用鹽標準是一個方面,腌制時間又是一個方面。比如,腌制武昌魚需2小時,中型鯉魚8個小時,時間一到,就把魚拿去湖裡洗凈晾曬。梁子島的腌制魚唯一區別只是各家經營自己的魚品種,有專門腌制紅尾魚及黃尾魚的人家,有專門腌制武昌魚的人家,也有專門腌制鱤魚(鱤魚又名「黃鑽」「竿魚」,古代稱賢鰥魚,屬魚綱鯉科,腹平,頭似鯇而口大,頰似鯰而色黃,鱗似鱒而稍細,大者三四十斤,性情兇猛,捕食其他魚類)的人家。梁子島上腌制好的武昌魚,他們用塊做單位,賣了60條武昌魚要說成賣了60塊武昌魚,看那魚有多扁。

梁子島腌制的魚類,乾淨、漂亮,無異味,乾濕相宜,有晶亮閃閃,精緻若魚標本,在梁子島的街上走,滿街擺著腌制魚然聞不到魚腥味。記得以前個人腌魚,總是要加大保險係數,鹽要多加,腌制時間多延展,又是漫漫長曬,所以吃起來是硬如石,咸如鹽,臭如腐乳,所謂弄巧成拙便不過如此吧。梁子島的腌制魚也可以三吃:一是蒸,佐辣椒油、麻油、茶油、薑絲、豆豉擱飯鍋里蒸,鹹魚綿軟而腊味外溢,頗令人興奮;二是燜,將鹹魚切塊,油煎至兩面焦黃,投佐料加水燜,綿了起鍋,此味悠長;三是烤,塗了辣椒油和孜然,愈烤愈是香氣四射,魚油旺盛,極誘惑人的吃法一種,它暗合了人類隱藏的漁獵時代的記憶。

武昌魚味甲天下,歷史上卻仍有一個宜於吃否的政治話題,東吳甘露元年(265年),末帝孫皓欲再度從建業遷都武昌。左丞相陸凱上疏勸阻,疏中書有「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武昌魚遂揚其名。以後,又有歷代文人墨客寫詩附和,不知對武昌魚是幸耶還是不幸。

北周庾信詩:「還思建業水,終憶武昌魚。」(《奉和就豐殿下言志》十首之一)。

唐代岑參詩:「秋來倍憶武昌魚,夢魂只在巴陵道。」

宋代蘇軾詩:「長江繞廓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宋代范成大詩:「卻笑鱸江垂釣手,武昌魚好便淹留。」

明代何景明詩:「此去且隨彭蠡雁,何須不食武昌魚。」

毛澤東詩:「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

看上去,歷代有名人雅士歌詠武昌魚,而梁子湖的武昌魚果然不負盛名,總是努力地長得那麼鮮美,它從水面飛起的時候,滿月般銀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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